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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祐文人与无心散卓笔
“文房”一词最早见诸文献是在南北朝时期,当时专指国家典掌文翰的地方,相当于今天的档案馆,还摆着端严的架子。到唐代时,“文房”逐渐演绎为文人的书房。杜牧诗“彤弓随武库,金印逐文房”中的“文房”即是文人书斋,开始有了温情浪漫气息。南唐后主李煜雅好文学,收藏甚富,所藏书画均押以“建业文房之印”。南唐归宋的翰林学士苏易简以笔、墨、纸、砚“为学所资,不可斯须而阙”,撰写了《文房四谱》一书。宋代文人特别是以苏轼为首的元祐文人圈,对书画工具材料的选择和使用更加精细化、个性化,甚至费心亲自参与制作。的确,“文房器具,非玩物等也。古人云:笔砚精良,人生一乐。”
宋 苏轼 黄州寒食帖
“笔”乃文房四宝之首,占着首屈一指的地位。古代自有书契以来,便开始有笔,不过早期的毛笔很简易,也不叫“笔”。战国时期楚称笔为“聿”,吴称“不律”,燕称“弗”,千奇百怪,不一而足,如果考证其名称来历的话,可以写出一部部鸿篇巨制。直到秦实行“书同文,车同轨”,才将笔的各种名称统一称作“笔”。据记载,公元前223年,大将军蒙恬南伐楚国,路过中山,意外得到毛纯质佳的兔毫,遂制造出第一批改良的秦笔。就像传说中张飞也能绣花一样,骁勇善战的大将军亦能制作柔软的毛笔,确实让人称奇。后人因称蒙恬为笔工之祖师。又据说蒙恬的夫人卜香莲也精通制笔技艺,被供为笔娘娘。但考殷墟出土之甲骨片上所残留之朱书与墨迹,系用毛笔所写,由此可知毛笔起于殷商之前,而蒙恬实为毛笔之改良者,但也足够伟大了。
宣笔一度是毛笔的代称,自唐代崛起,五代两宋更有发展。最富盛名的是诸葛氏制笔。宣城梅尧臣曾将家乡的宣笔赠与欧阳修。欧题《圣俞惠宣州笔戏书》云:“宣人诸葛高,世业守不失。紧心缚长毫,三副颇精密。硬软适人手,百管不差一。”诗中并以京师制笔与诸葛氏宣笔加以比较,认为宣笔胜出,在于经久耐用。鉴于其身份地位,等于给宣笔做了一个很好的品牌广告。
送笔给文人总是聪明的举动,因为他们喜欢记述,使事物流传久远,影响广泛。黄庭坚曾在《谢送宣称笔》中大赞宣州的“鸡距笔”与“鼠须笔”:“宣城变样蹲鸡距,诸葛名家捋鼠须。一束喜从公处得,千金求买市中无。”又说:“宣城诸葛‘三副笔’,笔锋虽尽,而心故圆。”“三副笔”的披柱法形式从此成为今后毛笔的基本样式。诸葛氏在长锋柱心笔的基础上,又创制了“无心散卓笔”。苏轼云:“又有一种不用心者,谓之散卓笔。”其做法,黄庭坚在《笔说》中记载道:“宣城诸葛高系散卓笔,大概笔长寸半,藏一寸于管中。出其半,削管洪纤,与半寸相当,其憔心用栗鼠尾,不过三株耳,但要副毛得所,则刚柔随人意,则最善笔也。”
它与前代制笔的不同就是“无心”,即没有笔柱。先前制笔,一般先选用上好的兔毫作为笔柱,外面再用较软的狼毫作披以支持笔柱,这种笔擅长书写楷书与行书,若用来写草书或作画则有点力不从心了。“无心散卓笔”针对这个情况,省去了加柱心的工序,直接选用一种或两种毫料,一般以优质羊毫为主,如此具有耐用、劲挺、贮墨多的效能,从而更适合文人画笔墨的随意发挥,就连“无心散卓笔”这个名字,都显得那样散漫不羁。
苏轼应试时用宣州诸葛笔,经“终试不败”,遂“以为珍玩”,书字宛转可意。他还曾记述过关于笔仙的传说,十分飘渺神奇,据《书石晋笔仙》云:“石晋之末,汝州有一士,不知姓名,每夜作笔十管付其家。至晓,阖户而出,面街凿壁,贯以竹筒,如引水者。有人置三十钱,则以笔跃出。以势力取之,莫得也。笔尽,则取钱携一壶买酒吟啸自若,率尝如此。凡三十载,忽去,不知所在。又数十年,复有见之者,颜貌如故,人谓之笔仙。”字里行间充满对传奇制笔人的神往,依然含有一贯的无视权贵的气节。
东坡属于心直口快之人,他也在《书岭南笔》中诟病岭南笔。对比之下,衬托出他对诸葛氏无心散卓笔的宝爱之情。且认为该笔“惟诸葛高能之,他人学者皆得其形似而无其法,反不如常笔,如人学杜甫诗,得其粗俗而己。”说到了为书为文的一些真谛,有些东西或恐是不学而得,与生俱来的。黄庭坚也称赞过无心散卓笔,“大小皆可人意”。这种无心、长锋的形制,在毛笔史上具有里程碑的意义,适应了文人画的兴起,更使得纸在书画创作中得以广泛应用。柔韧的长锋施施然在纸面滑过,那安静的沙沙的行笔声韵,寄寓了多少文人的心迹。
由紧心三副散卓笔向无心散卓笔过渡,也与当时的大环境相关。由于北宋科举取士大大增多,致使读书人急剧增加,对毛笔的需求量也增长很快。羊毫制无心枣核笔的制作效率比之前大大提高,适应了读书人的需求。
更直接的原因是,因为生活习俗和书写习惯的改变,执笔姿势便发生了较大的变化。宋元以后,人们由席地据几而改为高案坐姿,由单钩斜执笔而为双钩五指正执笔,从而无形中影响了书写工具的改革。
这种工具形制的重大变革也预示着书法新风和文人画风的到来。通过宋代文人的记述,可以看到这种自觉的有意识的追求。比如苏轼为单钩据案斜执笔,“又握笔近下”,“腕著而笔卧”,虽执笔宗晋唐,而运用不同,这样特别的执笔姿势便对毛笔有了一定的要求。《记都下熟毫》云:“近日都下笔皆圆熟少锋,虽软美易使,然百字外力辄衰,盖制毫太熟使然也。鬻笔者既利于易败而多售,买笔者亦利其易使,此又可喜也。”可以看出苏轼不喜欢太软的笔,因为难于侧锋取势,用起来不顺手。而诸葛氏之笔正适合于他单钩侧锋取势,所以东坡多次赞美之,更在流离失所的贬谪期给他很多的安慰。《书孙叔静诸葛笔》云:“久在海外,旧所赍笔皆腐败,至用鹅毛笔。拒手狞劣,如魏元忠所谓穷相驴脚摇镫者。今日忽于孙叔静处用诸葛笔,惊叹此笔乃尔蕴藉耶!书赠孙叔静,今日于孙叔静家饮官法酒,烹团茶,烧衙香,用诸葛笔,皆北归喜事。”看来一支好笔足以换取一天的好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