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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书中的春秋笔法「左传春秋笔法」

时间:2022-11-27 12:29:04 来源:钟百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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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史学的春秋笔法

文/钟百超

旷世之作,必仗非凡之才。孔子著述《春秋》,采用一系列匠心独运的叙述方式,后人总结时将之称为“春秋笔法”。正是春秋妙笔,催生千古史册。

春秋笔法有何特色?《左传》做了高度的概括:“《春秋》之称,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污,惩恶而劝善。”(《左传·成公十四年》)所谓“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即主张在语言运用中,用微妙、隐晦、委婉的词语叙述事件,巧寓要旨、意图。所谓“尽而不污”,就是在创作态度方面,主张客观公正记载历史事件,穷尽而无所歪曲。所谓“惩恶而劝善”,就是在创作目的上,通过呈现某一事件,希望达到惩罚邪恶,劝勉向善的社会效应。

司马迁对《春秋》创作风格也进行了总结:“(孔子)乃因史记作《春秋》,上至隐公,下讫哀公十四年,十二公。据鲁,亲周,故殷,运之三代。约其文辞而指博。”(《史记·孔子世家》)他认为《春秋》写作的特点是,文辞简约,但意旨深远而广博。

刘勰的认识更加深刻:“褒见一字,贵逾轩冕。贬在片言,诛深斧钺。然睿旨存亡幽隐,经文婉约。”(《文心雕龙·史传》)刘勰认为,《春秋》的妙处在于用一个字褒扬,胜过任何高官厚禄。用片言只语贬斥,比用斧钺诛杀更让人胆寒;而且经文委婉简约,意旨深幽,即所谓“微言大义”。换言之,《春秋》采用间接、隐晦的表述方式,传递作者思想感情的倾向性,这种意蕴是读者自行解读的结果,而不是作者强加的,但又是对作者言外之意的一种深刻领会。

春秋笔法是如何产生?孟子对此作出了阐释,他说:“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一也。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孟子借孔子的口,说出了春秋笔法的渊源,即在创作《春秋》时,孔子借用了《诗》三百篇褒善贬恶的微言大义。不仅如此,还借用了《诗》三百篇的创作手法,即赋比兴。李洲良(2006)认为,“尚简用晦的‘春秋笔法’从根本上说是‘诗三百’比兴寄托手法与美刺褒贬精神在史书领域的拓展和延伸。”他进一步指出,“春秋笔法”与《诗》的赋比兴呈现出明显的对应关系:《春秋》之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对应于《诗》的比兴;《春秋》之尽而不污对应于《诗》的赋;《春秋》之惩恶劝善对应于《诗》的美刺褒贬。通过对比不难发现,“春秋笔法”本是源于《诗》的。

作为一部史书,兼具政治宣言书的纲要,《春秋》的写作自然有别于其他任何作品,为了体现“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污,惩恶而劝善”的精神,《春秋》运用了多种表现技巧,终成史学与文学高度融合之奇葩。

一、寓褒贬于称谓之中

《春秋》在称谓的运用上做到合礼、合情和准确,微妙地传递某种情感态度。所谓合礼,就是符合当时的礼制。所谓合情,就是根据当时情况而做出的选择。所谓准确,就是选择某个称谓称呼某人,显得更为贴切。

(1)三月,公及邾仪父盟于蔑。(《春秋·隐公元年》)

邾仪父就是邾子克,邾国的国君。“未王命,故不书爵。”(《春秋左传》)由于邾仪父还没有受周朝正式册封,所以《春秋》没有记载他的爵位。为何要称“邾子克”为“邾仪父”?其一,“曰‘仪父’,贵之也。”(《春秋左传》)称他为“仪父”,是尊重他。其二,“何以名?字也。曷为称字?褒之也。曷为褒之?为其与公盟也。与公盟者众矣,曷为独褒乎此?因其可褒而褒之,此其为可褒奈何?渐进也。”(《春秋公羊传》)为什么称呼他的名?不是名而是他的字。为什么称他的字?要褒奖他。为什么要褒奖他?为了他与隐公会盟。与隐公会盟的人很多,为什么仅仅褒奖他一人?因为他值得褒奖就褒奖他。他为什么值得褒奖?因为他逐渐趋于善性。

按照两家的解释,称“邾仪父”,不称“邾克”,既是尊称,也是褒奖。

(2)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春秋·隐公元年》)

“郑伯”,即“郑庄公”,“段”,即郑庄公的弟弟共叔段。为什么不称“郑庄公”而称“郑伯”?“称郑伯,讥失教也:谓之郑志。”(《春秋左传》)把庄公称为“郑伯”是讥刺他没有尽教诲之责。为什么不称“弟”而称“段”?“段不弟,故不言弟。”(《春秋左传》)共叔段所作所为不像兄弟,所以不说“弟”字。

《春秋》不直接使用称呼,体现了对兄弟两人所作所为的贬斥之意。

二、寓褒贬于修辞之中

《春秋》叙述某个事件,慎重动词的选择。在一个同义词或近义词集合里,挑选一个概括性强,涵盖面广的词语,达到一语双关之目的。

(3)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春秋·隐公元年》)

“克”的同义词是“杀”,《春秋》为何不用“杀”而偏用“克”字?《左传》《公羊传》和《谷梁传》都做出了解释。“如二君,故曰克。”(《春秋左传》)兄弟相争,好像两个国君打仗一样,所以用“克”字。“克之者何?杀之也。杀之,则曷为谓之克?大郑伯之恶也。曷为大郑伯之恶?母欲立之,己杀之。”(《春秋公羊传》)“克之”的意思就是杀了他。杀了他,那么为什么说是“克”?为了强调郑庄公的残暴。为什么要强调郑庄公的残暴?他母亲想立为国君的人,他却把他杀了。“克者何?能也。何能也?能杀也。何以不言杀?见段之有徒众也。”(《春秋谷梁传》)克是能的意思。能干什么,能杀死段。为什么不用杀字,是为了表现段有徒众。

郑庄公明知弟弟共叔段有不轨行为而不去劝阻,反而加以纵容,一旦有反叛行为,乘机把他杀了,这种居心险恶的行为让人觉得不屑,于是《春秋》不用“杀”字而代之以“克”,表明对兄弟之间互相残杀的事件极度厌恶,以及强烈谴责郑庄公的行为。

(4)戊申,卫州吁弑其君完。(《春秋·隐公四年》)

作为大臣,州吁杀了自己的国君卫桓公。大夫杀害国君,为何不用“杀”,而用“弑”?“大夫弑其君,以国氏者,嫌也,弑而代之也。”(《春秋谷梁传》)大夫杀死国君,记载时名字前冠以国名,表示有篡国篡位之嫌,弑了国君取而代之。“弑”不仅有“杀”的意思,还有篡国篡位的含意,可见《春秋》用这个字非常贴切,同时表明了对此事件的不耻。

(5)冬,十有二月,祭伯来。(《春秋·隐公元年》)

祭伯是大夫,按照制度,大夫到诸侯国,必须得到周天子的批准。从语言表述上应该使用“使”字,而本段为何使用“来”字?“祭伯者何?天子之大夫也。何以不称“使”?奔也。奔则曷为不言奔?王者无外,言奔,则有外之辞也。”(《春秋公羊传》)祭伯是周天子的大夫。祭伯来鲁国不说“派遣”,因为是私自逃奔来的。是逃奔却不说“奔”,因为周王朝是大一统的天下,是没有“国外”之说的,说逃奔,那就表示周王朝有“国外”之意。可见,《春秋》选用“来”而不用“奔”,起到一语双关的作用。

三、寓褒贬于叙事之中

《春秋》记载事件,语言平实朴素,不加修饰,但就在这种看似平淡的叙事中,体现出对事件的态度。

(6)元年,春,王正月。(《春秋·隐公元年》)

这段记载简洁明快,全是记录时间。《春秋》为何以这样的形式来开篇?“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春者何?岁之始也。王者孰谓?谓文王也。曷为先言王而后言正月?王正月也。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春秋公羊传》)“元年”是鲁隐公开始摄政的第一年。“春”是一年中第一个季节。“王”指的是周文王。为什么先说“王”而后说“正月”?因为是周文王制定的正月。为什么要特别指出是“王正月”?这是表示重视周王朝统一的大业。这样看似平实的叙述,其实含有褒扬周王朝、歌颂天下一统的意蕴。寥寥数语,彰显大义。

(7)秋,七月。天王使宰咺来归惠公、仲子之赗。(《春秋·隐公元年》)

秋季七月,周天子派宰咺来鲁国把赗(即吊丧礼品)赠送给惠公、仲子。《春秋》记载这个事件,意义何在?当时的情况是,“缓,且子氏未薨。”(《春秋左传·隐公元年》)惠公去世许久,已经下葬,周天子派宰咺送吊丧礼品来已经迟了,而仲子还没有死,但收到周平王的吊丧礼品。“赠死不及尸,吊生不及哀,豫凶事,非礼也。”(《春秋左传·隐公元年》)向死者赠送东西没有赶上下葬,向生者吊丧没有赶上举哀的时间,预先赠送有关丧事的东西,这都不合于礼。

这段话蕴含两个意思,其一,委婉批评周平王对待诸侯国的态度。鲁国报告了惠公去世,周平王竟然把这事给忘了,等到再想起这事情来,鲁隐公已经即位,鲁惠公也已经下葬好几个月了。其二,批评周天子的荒唐行为,派人送来的丧葬用品竟然是两份,一份给惠公,一份给仲子,而仲子仍然健在,这样做,显然不符合周礼。

四、寓褒贬于避讳中

《公羊传》曰:“春秋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春秋》不仅仅是一部史书,更是一部礼教典范。孔子作《春秋》就是恪守并秉承这样的一个原则,对尊长或贤者的过失或视为羞辱的事,取隐讳迥避的态度。司马迁对此也有评价:“孔氏著春秋,隐桓之间则章,至定哀之际则微,为其切当世之文而罔襃,忌讳之辞也。”(《史记·匈奴列传》)孔子著《春秋》,对于鲁隐公、鲁桓公时期的事情写得显著明白,到了鲁定公和鲁衰公时期,则记述得隐晦含蓄,因为这是切近当代政治而又没有什么可褒扬的文字,是忌讳的文辞。

(8)夏,五月,莒人入向。无骇帅师入极。(《春秋·隐公二年》)

这段史料记载了两个事件,一是莒国军队入侵向国,二是鲁国的司空无骇率领军队进入极国。“入者何?得而不居也。”(《春秋公羊传》)“入”就是夺取而不居住的意思。“无骇者何?展无骇也。何以不氏?贬。曷为贬?疾始灭也。始灭,昉于此乎?前此矣。前此,则曷为始乎此。托始焉尔。曷为托始焉尔?《春秋》之始也。此灭也,其言入何?内大恶,讳也。”(《春秋公羊传》)无骇就是展无骇,不称他的姓氏是为了贬低他。贬他,是憎恨从他开始灭亡了别人的国家。最先灭亡别国不是从他开始,在这以前就有了。既然在这以前就有了,那么为何又说从他开始?这不过是假托从他开始罢了。为什么要假托从他开始?因为《春秋》这部书才开始写。这种消灭别国的大事,为什么要说成“入”?因为这是鲁国的大坏事,在写时要避讳。可见,《春秋》使用“入”字,而不用“侵”或“伐”,主要是出于避讳的考虑。

(9)六年,春,郑人来输平。(《春秋·隐公六年》)

鲁隐公六年,春天,郑国人来鲁国“输平”。“输平者何?输平犹堕成也。何言乎堕成?败其成也。曰:吾成败矣。吾与郑人未有成也。吾与郑人,则曷为未有成?狐壤之战,隐公又获焉。然则何以不言战?讳获也。”(《春秋公羊传》)“输平”是什么意思?就是抛弃过去的怨恨重新和好。为什么说要弃旧怨结新好?因鲁国与郑国的友好关系已被毁坏。鲁国曾宣布过:我们之间的和约解除了。我们鲁国与郑国已经没有和约了。我们鲁国与郑国为什么会没有和约?因为在狐壤之战中鲁隐公曾被郑国人俘获过。既然这样,为什么不说两国打过仗?因为对鲁隐公被俘这件事要避讳。鲁隐公被俘,不仅破坏鲁隐公的形象,也有损鲁国在诸侯国的地位。因此,叙述这一事件,有必要采取避讳策略。

五、寓褒贬于书之中

一个历史事件能否载入史册,其取决标准是什么?出于“尽而不污,惩恶而劝善”的目的,《春秋》对于历史事件的删减和增加,有自己的尺度。

(10)九月,纪履緰来逆女。(《春秋·隐公二年》)

《春秋》为何要记载这样一件小事件?按照《春秋公羊传》的解释,鲁国的规矩是“外逆女不书”。也就是说,《春秋》不记载鲁国以外的人来迎娶鲁国女子。这里为什么记载?“讥。何讥尔?讥始不亲迎也。始不亲迎,昉于此乎?前此矣。前此,则曷为始乎此?托始焉尔。曷为托始焉尔?《春秋》之始也。”是为了谴责。谴责什么?谴责从纪国国君开始不亲自迎娶夫人。不亲自迎娶夫人是从他开始的吗?在这以前就有了。既然在这以前就有了,为什么说是从他开始?这不过是假托从他开始罢了。为什么要假托是从他开始?因为《春秋》书才开始写。原来,记载一小事件,是为了谴责某些人和事,使之具有警世作用。

(13)秋,武氏子来求膊。(《春秋·隐公三年》)

武氏子来鲁国求取为周平王助丧的财物原本是一件小事情,《春秋》为何要记载?《春秋公羊传》解释说:“武氏子者何?天子之大夫也。其称武氏子何?讥。何讥尔?父卒,子未命也。何以不称使?当丧,未君也。武氏子来求赙,何以书?讥。何讥尔?丧事无求,求赙,非礼也。盖通于下。”武氏子是是周天子的大夫。为什么不称他的名字而称他武氏子?是谴责他。为什么要谴责他?因为他父亲虽然死了,但他并没有得到继承父位的正式命令。为什么不说派遣?嗣王还处在周平王丧期,没有正式即位为天子。武氏子来鲁国求助丧的财物,为什么要记载?是谴责这件事。为什么要谴责这件事?因为办丧事不应该向别人求取财物资助,求取助丧财物是不合于礼的。这个道理对于所有的诸侯也是适宜的。可见,记载不符合礼的小事件,主要是为了谴责,使之成为警钟。

春秋时期,“周道衰废”,孔子周游列国,自觉“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于是退而作《春秋》,通过“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达到“以为天下仪表,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之目的(《太史公自序》)正因如此,《春秋》非一般史书所比。它记载历史,又超越历史,成为一部恢复周礼、宣扬儒家思想的宣言书。而《春秋》终能成就这一理想,正是凭籍所谓的春秋笔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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