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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筑土木专业:从状元云集到失意者联盟|百家故事「土木工程转建筑学」

时间:2022-12-09 15:01:35 来源:是个人物

大家好,建筑土木专业:从状元云集到失意者联盟|百家故事「土木工程转建筑学」很多人还不知道,现在让我们一起来看看吧!


曾经是状元云集的专业,现在却几乎成为「失意者联盟」。「如果你读着读着,这个行业没落了,不可能心情好。」吴妍说,研究生毕业后,这群同学再聚集在一起时,聊天话题基本都是辞职、转行、换工作,纷纷向转行成功的人讨教经验。





文|翟锦 李清扬

编辑|楚明

图|视觉中国(除特殊标注外)



「一个系的人陪着我一块儿『倒霉』」

新生入学时,老师挨个问大家报考建筑系的原因,吴妍记得,班上八成的人都说,自己不小心考高了,不报建筑系,这分数就可惜了。

那是在9年前,吴妍成为清华2013级建筑系学生。当时,她听说,「我们系的招生老师手上都有硬指标,一定要招到一定人数的状元」。她所在的寝室,全员是市状元。一个年级三个班,每个班都有几个省状元。全省排名如果不是个位数,报考建筑系就有点悬。

他们那批人是清华最强劲院系的学生,录取要求不低于北大光华管理学院,未来在向他们敞开。是不是建筑系的学生,基本一眼就能看出来,「穿衣和走路都有点不太一样,比较有艺术气息,但比起美术学院,还带着一些理性」。

曾经是状元云集的专业,现在却几乎成为「失意者联盟」。「如果你读着读着,这个行业没落了,不可能心情好。」吴妍说,研究生毕业后,这群同学再聚集在一起时,聊天话题基本都是辞职、转行、换工作,纷纷向转行成功的人讨教经验。

吴妍今年27岁,她有些焦虑,试错的时间成本太大了。每次聚会她都会收集更多关于转行的信息,这让她感觉安心了一些。

「比较幸运的是,不是我一个人『倒霉』,而是有一个系的人陪着我一块儿『倒霉』。我们非常能相互理解各自的处境。」吴妍在电话那头笑着,声音听起来很轻快。

五年清华建筑学本科,两年国外顶尖大学建筑学硕士读完后,吴妍找了一份设计院的工作,工资不过万,经常加班到零点,没有周末。她在小红书上发了一个帖子,征询「有没有月发到手过万,年收20w以上,还能有双休日(或者大小周)的工作呢?」

她不过是「抱着万一的态度」发出这样的询问——「假如错过一些犄角旮旯的好工作呢?」

现实是,没有那样的好工作冒出来,也有些另辟蹊径的方式:有人写,「我老公就是设计院的,副业养宠物龟,快养成主业了,利润可观。」也有很多建筑系同行在下面诉苦,更有比她资历深的人让她快跑,说现在的工资还不如十年前高。

吴妍入学那一年,建筑师仍然是一个每年都会大幅涨薪的职业,「建筑老八校」的应届生工资可以开到30万元,有的设计院甚至能开到60万,工作几年,考上一级注册建筑师后,执照挂靠一年额外拿十几万。但他们慢慢发现,自己踩中的是建筑业黄金期的尾巴,一年年过去,尾巴成了影子。等他们研究生毕业时,似乎什么都没了。她听校友说,今年清华建筑系已经「基本踩(最低)分数线录取了」。

建筑业从盛而衰的迹象已经完全显现出来。根据国家统计局数据,从2000年到2020年,我国的城市化率从36.2%一跃至63.89%,基建建设和大型的城市化建设已经基本完成。而房地产业开发投资增速在今年出现负值,1—7月份同比下降6.4%。

土木专业的衰微则更加显著。两年前,清华就将土木大类纳入了提前批。曾以土木专业闻名的同济大学,今年在河南的理科投档最低分为564分,投档最低分排名为43252名,比去年下降了41522名,同济土木类录取线在河南以外的省份也出现明显下滑。

一切讯息似乎都在叫人「快逃」。孙力的父亲毕业于同济大学建筑系,在一家外企建筑咨询公司工作。父亲建议他大学时学建筑,原本是想自己可以在工作上帮衬他。等到孙力从东南大学的建筑环境与设备工程专业毕业后,父亲改变了主意,不想让孙力继续走建筑的路。孙力研究生没有再学建筑,而是在英国谢菲尔德大学改学能源与工程。父亲甚至不想让他回国再从事建筑行业。

他跟孙力说,自己的公司,上个月差点工资都发不出来,今年不再招人,原本打算的迁居计划也搁置了。而这家建筑咨询外企,曾赶上了国内基建的大潮,从香港扩张到上海,再从上海发展到深圳。

「父亲问我自己能不能跳出来,我说有难度。」孙力现在计划留在英国,正在等待一家太阳能公司技术岗和一家能源公司管培生项目的offer。


衰落的痕迹

有人将2006年到2015年,称作建筑土木工程专业的黄金十年。外界对此有深刻感知,从影视剧里都能发现时代的痕迹:2008年红遍全国的电视剧《奋斗》里,男主陆涛是一名建筑师。2013年大热的电影《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中,男女主分别学的是建筑和土木。在那些年,学建筑土木类专业意味着,奋斗就会得到应有的甚至翻好几倍的回报。但现在建筑系最理想的转行方向之一是游戏行业——在游戏里设计和建房子。

2009年李铎听周围人说「土木工程好,后面好求职」,「在别人都拿几百块月薪的时候,干土木的就能拿几千」,他因此报了「土木工程」,被湖南农业大学录取。他入学时,土木专业是农大里仅「出生」两年的年轻专业。那几年,各大高校纷纷开设建筑土木专业。

中国在2000年时的城镇化率才36.22%,高速公路也只有1.6万公里。21世纪初以来,中国迎来了工业化、城市化建设的蓬勃发展期。2008年出台的4万亿经济刺激政策,加快了保障性住房建设、铁路、公路、机场、水利等重大基础设施建设和城市电网改造,各种项目遍地开花,土木、电气、建筑等专业也迎来了巨大的财富机会和上升空间。2008年前,开设土木工程专业的本科院校共392所,截至2018年全国开设土木工程专业的高等学校已有542所。

2015年,李铎进入中铁某局工作,从事铁路建设。正值「一带一路」建设推进时期,各地大修高铁和公路,基建行业被普遍看好。「好的公司(产值)能从几十亿一下子发展到上百亿。」李铎所在的中铁某局,从2015年到2020年,产值和签订的合同量,逐年递增。在中铁近7年的时间里,他「两年一个台阶」,从技术员一路升到总工,工资从5000元涨到1万元。这样的升迁速度,即使在当时也比较少见。

这当然和环境有极大的关系。李铎说他当时遇上的都是比较好的项目,项目优良,则利润多、绩效高,升职的可能也就大。福利和奖金都能按时发,项目还会设置月度优秀个人奖励,半年度会有信誉评价奖励。

2020年进中建三局至今干了两年的邱启腾,就没有得到这么快的升职机会,他感觉公司人员的流动越来越频繁。有10个新员工和邱启腾一起做项目,已经走了4个,一个去考研,一个去考公,一个去专科学校当老师,一个转去设计院。第五个走的是邱启腾,他准备考研。离职时,公司还欠着他上一年的奖金。他问之前的员工,奖金拖欠一年多已经很正常了,有的拖了两年。

顾雨今年从谢菲尔德大学建筑设计系硕士毕业后,原本想进设计事务所,面试时对方「打马虎眼」,不透露具体的薪酬,让她打起退堂鼓,最后她选择回老家的城市设计所工作。这也并不意味着轻松,公司的加班氛围很重,时常开会到晚上八九点,下班了大家也不走,连着三周的周末,她都在加班。但相比于外面,她觉得这份工作已经很不错了,一些建筑设计公司的工作强度大,新人进去工作两年就受不了要跳槽,流动率特别高。越来越多的师弟师妹说自己后悔学建筑。顾雨三个本科舍友其中两个都转行了,一个硕士学了哲学,一个转做视觉设计。

大坝不是一天就决堤的,建筑行业的衰落更早就显露出痕迹。大概是大二大三的时候,吴妍记得知乎有一个热门帖子的标题是:「为什么清华建筑系转专业转出人数大于转入?」身处中国最顶尖的大学,吴妍能感觉到,周围的同学以及他们的家庭,拥有更多的信息渠道,更敏感地感知现实的水温。她自己是直到大四才意识到不对劲的。大二她去老家设计院实习,当时毕业一两年的人就能买车买房了。大四她在北京一家设计院实习,年底大领导说:「今年过得非常不容易,但我们保住了大家都没裁员。」

本科快要毕业的时候,同学们早就转系的转系,留学的留学,或是读了金融双学位,出路早早留好了,这给吴妍不小的震动,环境越来越差劲了,她有些慌张,但她想,海外顶尖大学研究生毕业了,再不济还可以去房地产公司,那时候房地产还开着30多万的年薪。她还想过,还能去教培、留学机构,清华毕业生、高考市状元,这两个光环也足够她拿年薪不低的工作机会了,避风港总是有的。

「我觉得已经给自己预备了非常多条后路,但是真的没有想到会有一天所有的后路都同时断掉。」吴妍苦笑着说。

李铎曾经对地产公司心动过。他还记得2015年去天津附近的小镇修铁路,他刚到的时候,当地的房价每平方米7000元,买房还送天津户口。等他2019年离开天津,房价已经翻了两倍不止。房地产行业的迅猛增长助推了建筑土木的进一步火热。不少工程师会在参与房子建设的时候也买一套,「待在工地两年的工资比不上房子涨的价值」。

2019年下旬,李铎离职中铁去了一家知名大型房企,他发现年终时,开发商居然无法给供应商付现金,只能付「未来支付」的商票。他一琢磨,觉得势头不对,半年后又回到中铁。后来,这家房企暴雷,他毫不意外。

吴妍在2020年的秋天开始找工作。教培行业没了,留学受到疫情冲击,地产公司颓势已显,offer很少且需要实习经历。吴妍的清华本科同学,研究生去了同济大学建筑系,毕业时把所有地产公司都投了个遍,最后只拿到不过两个offer,月薪不过万。「我当时就觉得地产行业原来竞争压力这么大,这么难进,我是基本上没有条件去竞争了。」

吴妍还尝试投过大厂的产品经理岗位。有几个聊得很好,但最后都没给她发offer。「我们最最重要的一门课叫做建筑设计,那个能力跟几乎所有(建筑外的)行业都不匹配。」相对能力匹配的是游戏行业,吴妍好些学弟学妹现在都在准备转行过去,「在游戏里建房子和在现实生活里建房子是非常相同的,游戏里的设计也很多」。

吴妍最后看中一家和地产业没有业务往来的设计院,后来这被证明是一个很有前瞻性的决策——和地产业务往来多的设计院发不出工资了。吴妍工作合同上的工资只有四千多,她辗转打听这家设计院之前的收入大概能有20多万年薪,年终奖是大头。她带着这样的期待入职了,但她没想到入职后,公司已经基本发不出年终奖了。她所在的设计院做的是医院和学校的项目,业务还在增长,除此之外的设计院,可能发不出工资,还在裁员。

曾经,许多影视剧将主角定为建筑师 图源电影《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2013)


「再忍耐一下吧」

项目少了,但齿轮上的每个人都更忙了,大家在竞争有限的资源。之前行业里有人计算过,一个项目各家设计院要投入多少成本竞标,最后发现各家公司成本加起来是这个项目设计费的好几倍。有人开玩笑,「大家谁也别忙了,还不如每家公司出点钱,聚在一起抽个奖,最后亏损还少一些,而且没人拖欠设计费」。

吴妍上半年参与过一个学校的项目,在以前这种小项目最多只有本地的三五家设计院抢,现在有近百家,包括国内外一线公司和国企设计院。「想要脱颖而出,你就需要付出更多。」在过去设计院只用做一张漂亮的概念效果图,现在要做各种角度的效果图、对材料和环境做深入分析,人力成本激增,但中标概率又很小,「为了活命,建筑事务所和设计院只能参加更多的投标,参与更多的竞争,自然是往死里忙」。

刚学建筑时,他们还有过天真且自信的念头,想象每一个建筑就是自己的作品,有一天会拥有自己的地标建筑,但工作之后都发现,只有极少数有天赋有资源的人才有能力竞争这些机会,并且各大城市都有了自己的地标。「你想做,广州也不会再造第二个广州塔。这样的工作已经没有了。」

清华建筑学的教育体系,是培养学生对艺术和建筑的理想,是怎么造好看、有创造性的建筑,但吴妍工作后发现,建筑设计是一门妥协的艺术。她曾经遇到过一个业主,带着她们去到市中心,像点菜一样,「我要这栋楼的外观,那栋楼的大小,你按照某某给我做个一模一样的」。她也经手过好几个项目,因为预算太低完全做不了造型,想造阳台都造不出来,在建筑上每设计一条线都会增加费用,每多涂一个颜色就会增加费用,钱都得省着花,最后只够做一个最简陋的板楼,「更遑论去研究它的好看不好看,这个钱只能保证这个建筑建出来以后不塌」。好的设计是需要时间去打磨的,但是实际工作经常没有这样的时间,有时候两三天就要求他们提交方案。

很长一段时间里,吴妍要学着去做一颗螺丝钉,她没有一天停止怀疑自己工作的价值。「我做出来的设计跟领导要的,跟甲方要的都不太一样,他们可能没有见过更加好的。他们做出来的,对我来说可能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水平,我连见都没有见过,但是他们就想要那样的。」

建筑师平均培养周期为7-8年,本科需要5年,读研2-3年,这么漫长的学习和投入意味着什么?吴妍研究生毕业的时候,同一届协和医学院的同学已经在庆祝自己拿博士学位了。而入职设计院,与同样读硕出来入职互联网行业相比,薪酬不及后者的一半。工作半年的时候吴妍去参加高中同学聚会,发现大家已经是各行各业的小领导了。她留学把家里积蓄花得七七八八,而有同学已经全款买了房。高考考得没自己好的同学,选了芯片专业,不愁没公司去,偶尔9点下班,会跟她抱怨生活太苦了,钱也少,一年才30多万。「这个时候就很想掐死他。」她笑着说。

吴妍尝试以更宏观的视角解构自己面临的困境,建筑行业以前的高速发展是非正常态,行业的改革是必然的,但她也会想,上一拨人吃红利,现在却要她们来还债,而且他们还占有资源,「压榨」底层设计师。「挺讨厌的,但没办法,我也没办法一夜之间变老。」

即使是吃到行业红利的人,在如今也很难独善其身,都要忍耐环境和行业的变化。过去,行业流行粗放型的人员管理,「不管你收益多少,按你项目大小给你派一百个人去。」现在不同往日,公司会计算效益考核,精简人数。「60人能管到,就派60个人。」好处在于提高人员利用率和积极性,工资也上涨,但「一个人顶三个人的活儿」。李铎底下的员工受不了工作强度找他,「领导这样干不行的,顶不住了」,他只能安慰,「再忍耐一下吧,年终的时候大家的绩效都会好一点」。有人对年终绩效不抱希望,申请调走,或干脆辞职。

2021年,李铎也离开了中铁。那之前他带团队做了一个「低价中标」的项目——「低价中标」是之前他们常用的竞标策略,以低价获得甲方青睐。这种策略可快速打开市场。

这个项目中标时估计合理利润大约在5个点,但他去现场看,「按现在这个价干每个月都会亏损」。

在以前,甲方考虑到他们的亏损,会补给他们一些其他的工程项目,让他们能挣到钱。但这一次没有了。项目被判了负绩效。

李铎作为管理层人员,带着团队接了亏本的项目,项目里面的人,包括他自己都很难看到晋升希望了。

公司里总工十几个,比李铎入职年头长的大有人在,他们手上也没有优质项目了。「原来10个项目的人,现在要分到8个项目里去,就像10个部长,现在只要8个,剩下两个怎么办?」要不就自己走人,要不就等着好项目来,「一个项目干两到三年,你能等几个项目?」

李铎等不了,朋友介绍他去了深圳一家处于上升期的城投公司,说两三个月后即将上新项目,没想到就职之后,新项目迟迟没来。他再次离职,去了某制造业公司当项目经理。另一重难处又显现了——找人难。疫情反复,建筑工人逐渐流失。一遇上疫情,工地就要停工,工人们没有收入,就会回老家。

他觉得也不必太过悲观,还解释说,项目开发是有阶段性的,去年底和上半年的好项目不多,但现在已经有所好转,「因为国家仍然在推动基建」。

中铁今年出台了与薪酬挂钩的考核制,每月举行一场考试,连续三次考试未合格者降级降薪,甚至调岗。以前的同事经常抱怨,平时事那么多,根本忙不过来。有个年轻同事向他征求意见,对方想主动请求调任至川藏线。川藏线离家遥远,环境艰苦,但收入能高些。为了往上走,每个人都在寻找出路。


能想到的出路

还在清华上学时,有个老师对这群看上去有些迷茫的学生说,「你们之中任何一名同学要来我的工作室工作,我都无条件地接受」。在行业的寒冬里,这句话哪怕不兑现,都让吴妍感到安心,「再怎么样,我们一定是最后被冻死的那一拨人」。

面对行业环境,个体是无力的,吴妍不让自己沉溺在无助的情绪里,她愿意更理性和积极。毕业以后,她和老师的交流反而更多,问老师有什么样的工作岗位收入还行,哪个行业的研究方向值得去做。

有个老师会安慰她,现在是设计院的转型阵痛期,暂时不好,这是没办法的事情,让她先去读博士,去学校做老师,「躲避一下」。这位老师之前就在某国企建筑设计院任职,做到中层领导后,感觉行业不景气了,进入清华读了个博,出站后进高校做了老师,但高校非升即走的制度,也让人压力不小。

辞职的想法,吴妍已经酝酿了很久,设计院加班太多,她的身体状态很差,熬夜后就头晕、胸闷、喘不上气,她的同事身体也多少有些毛病。她的直属领导经常安排他们不合理地加班,为了把项目拿到手,甲方提出一些不合理的进度要求,她的领导无条件地说好,三个月的事情恨不得三天就让他们做完。

邻座的同事先提了离职,后来她在地产公司工作的同学也辞职了。他们都没拿到下一家的offer,但很坚定地离开。这也加深了吴妍离职的想法。前些天,她提了离职,设计院公司的HR在办离职手续时,悄悄跟她说,「我作为这个公司的HR,非常可惜你的离开,但是我作为一个同事我真的好羡慕你。」

吴妍选择离职甚至转行的一个导火索是,建筑师终身责任制的推行。以前建筑出事,是对公司追责,现在追责到建筑师个人,吴妍越想越觉得这是个高危行业。建筑行业有非常多的规范,一个建筑工程规模很大,设计周期又很短,只要有一个纰漏,就是一个定时炸弹,出事建筑师被咎责,是非常常见的事。

但相比起要担负的责任,建筑师的话语权又太小,在这之上,还有甲方和部门领导的要求。经常有甲方要求建筑师出不合规的蓝图,蓝图是具有法律效应的,「但是我们没有办法去抵抗。因为他们会说你不出,我就不给设计费」。

不合规之处比吴妍预料的多。她离职之前最后一个项目,因为场地条件有限,没法满足一条法规,但流程已经批完,项目必须按原计划执行。「我们没有办法去抵抗。我不能说,我觉得这个地块不合适,这个项目你们不要做了,他可能会说好啊,那这个设计费一千多万我就给其他的公司了,有的是人愿意做。」

而这么大的工程,公司对外说有一个团队,实际上只有吴妍一个人在做,投入的人力在缩减,时间也在缩短,最后交出去的东西的质量也受到影响。

吴妍今年27岁,她觉得自己如果再晚两年辞职,转行也很棘手了。她的同学们一部分还在读书,有的是为了留在建筑行业,有的是为了转行多读了一个硕士;一些已经工作的人,在设计院上班的都打算着辞职,但必须等到年终,不然这一年就相当于白干了,也有同学在地产行业,个别发展不错的,每个月2万多收入,差的七八千。

离开建筑行业,吴妍打算去游戏和咨询行业试试。关于咨询业,她谨慎地加了一句,这个对于建筑系学生来说并没有普适性,因为「吃学历」。「就看哪个行业要我吧,我觉得现在不是我可以自由去挑选职业的一个状态了。」

如果真的能回到过去,吴妍想自己不会再选建筑了,她宁愿选择传说中的四大天坑专业,学生化环材,至少自己的智力还能有好的发挥,学工科大类还更轻易进入大厂工作。但在建筑专业上,吴妍体会到了太多力所不能及的事情。她首先是在漫长的本科生涯里,接受了自己没有天赋这件事。她读书时,清华的建筑设计课是十个人的小班,十个人里永远只有一个90分以上的同学,其他同学都是80多分。吴妍从来都没拿到过一次90分。她形容那是一种无力感,像是在水里快要被淹死的感觉,「不论怎么挣扎都游不出来,你努力会有人比你更努力,然后你聪明会有人比你更聪明,任何你能想到的出路都会有人比你做得更好」。

后来她远离那个充满竞争的高压环境,选了更侧重建筑物理而非设计的方向,一切又回到了她可以掌控的轨道,工作就像是解数学题,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有唯一解,她不用揣测甲方的喜好。但是大环境的变化再次超出了她的掌控,行业改革和现实的错位,至少需要数年时间调整。「所以现在会有这么多的人喊着『提桶跑路』,就是这个原因,我们等不到改革完成的那一天了。」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均为化名;易方兴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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