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画收藏:蒲松龄画像印章之谜
大家好,怀念中国伊朗学第一人段晴教授|南周阅读「段银聪」很多人还不知道,现在让我们一起来看看吧!
2022年3月24日,突然从中国社科院语言研究所辗转传来消息,说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梵巴语专业的段晴教授住进医院,处于弥留状态了。我的心一下子绷得紧紧的,四处打听这个消息的可靠来源,总希望它哪怕不地道也是个谣言、乃至谎言最好。
然而3月26日天亮,醒来打开手机,微信朋友圈就已经开始从各个渠道发来确凿无误的消息:段晴老师因病已于凌晨辞世,享年还不到七十岁——在我们这种冷门绝学领域内,研究者活个八九十岁都还夕阳无限好的圈子里,段老师却抛下她热爱的事业,以及相处融洽的同侪和学生,匆匆撒手人寰,的确可谓“英年早逝”了。
段晴老师出身红色家庭,其父段士楷将军,是山西省唯一的开国少将,年轻时曾经报考清华大学建筑系,时值卢沟桥事变,投笔从戎。段老师的体内无疑承载了父辈求知的基因,而她风风火火、急公好义的性格,则是那个阶层人士的普遍特征。她是改革开放初期出国留学的先辈,在德国汉堡大学修习当时国人几乎闻所未闻的冷僻学科——伊朗学,以第一个伊朗学博士身份回北京大学执教。我们后来有幸跟她产生交集,正是基于这样的背景。
段老师跟我个人之间的交往,基本上都发生在我求学于燕园之时:虽然她是梵巴语专业教研室的老师,本人也在印度学之外主攻伊朗学,跟我在北大正式攻读的美索不达米亚楔形文字看似相去甚远,然而一则,横亘亚欧大陆的丝绸之路沿线多民族文化交流,留存下来的信息本身就是多语种掺和、不同民族视角聚焦,古代西亚两河流域同古代伊朗高原自古以来就交通往来不断,民族语言文化互动频仍,语文方面的相关性其实要求我这样的近东楔文修习者最好学点儿伊朗文化;再则,我自己那时对多种语言文字尤为有意修习,特别是使用特殊文字符号拼写的语言,更对我有着莫大的吸引力,而伊朗一系语言从古至今文字系统变动剧烈,于我正中下怀。故而,从20世纪末到21世纪初我最后用功求学的不到十年间,有意无意,就同段老师之间生发生了种种联系。
不过,无论是段老师最为拿手的梵文还是她引以为傲的于阗文,乃至后来她只为培养学生而引入的亚美尼亚语,我都只是零星听过一两节课程,没有机会全程跟进系统学习,甚至在她于新世纪之始准备译解1999年敦煌新出景教日祷文《圣经·诗篇》残片、专程从德国慕尼黑大学延聘精熟古叙利亚文的休伯特·考夫赫德(Hubert Kaufhold)教授前来集中讲学,我也只是不完整地参与其间。这便是2002年北京大学首次开设的古叙利亚文短期课程,当时由外教操刀给所有中方参与者留下了一张合影,由于彼时还是胶卷相机时代,外教也须臾就离开了,合影的事儿随即也就烟消云散、不知所终。
2002年秋北大古叙利亚文短期班中方参与者合影(右三为段晴教授,左一为作者;Hubert Kaufhold摄影,林丽娟提供电子版 (Hubert Kaufhold/图)
亏得近年来从欧洲学成归国、任教北大的中国第一位古叙利亚文专业教师林丽娟博士,前两年她偶然在微信朋友圈发出这张图片感喟一番,我才意外收获了这张姗姗来迟、却又弥足珍贵的合影——它不仅记载了东方学教育在中国历史上一个里程碑式的瞬间,而且也留下了我跟段晴老师难得的同框镜头。其实我跟段老师在北大也算互动频繁,但种种阴错阳差,导致这张照片竟然成了现在能够找到的我跟段老师唯一的合影!
我真正全程参与的段老师授课,说来说去只有一门,那就是2003年她专为因911事件去不成美国留学而从北大化学系转投其门下的张湛同学开设的中古波斯语课程,我也就在她的多次坚拒下,厚着脸皮前去旁听了。这门课程主讲波斯伊斯兰化前夜官方及祆教所用的巴列维文字,该文字源出耶稣母语所用阿拉米文字,通常不标示元音,行款为从右往左,阅读材料则为萨珊波斯(226—651年)太祖武皇帝阿尔达希尔(Ardašire Bâbakân,约226—约240年在位)的本纪(Kār-Nāmag ī Ardašīr ī Pāpakān,张湛译为《阿达希尔行传》)。
已经见诸各类文字的形容无需多言,我们熟悉的段老师为人都是快人快语如喜鹊闹梅,高傲威武如孔雀开屏。然而在这门古代语言课堂上,加上我也就仨人,令我大开眼界的就是段老师的另一面,她也有普通人的疑难踯躅。那时没有互联网络可以迅速查证相关资料,国内的伊朗语研究文献也奇缺无比,即便课前做足了功课,面对一个似曾相识的中古波斯语汇,段老师偶尔也会露出惊鸿一瞥的白头搔更短之窘态,感叹道“要是没有这笔记,我也没法跟你们讲了”。另外,她老人家毕竟是德语语言文学出身、伊朗语古文献学成,有时对纯粹印欧语言学的某些术语,也有不甚了了之处,比如有次在课堂上,她就跟刚刚入门的张湛讨论字母缩写PIE(Proto-Indo-European,原始印欧语)究竟是啥内涵,当时我在旁边可是不敢插嘴的。最后这门课坚持了一学期,我只算是浅尝辄止,好歹为后来自修打下了一点儿不再陌生的基础;而张湛学得扎实,硕士毕业论文就解读了吐鲁番出土的希伯来字母拼写波斯语残片,并以此获得了去美国哈佛大学攻读伊朗学博士的资格,段老师在中国伊朗学领域初显身手提携后进,正如课间她给我们展示过的汉堡大学颁发学位证书上大大印出的“SEHR GUT”(德语:很好)一样。
除了作为学生的我深浅不同上过段老师的多门东方语言课程以外,我跟她之间还有两件不得不说的故事。
其一是网上放言的灌水对呛:大概也是在2003-2004年间,当时北大外院也有了自己的BBS,这个比较新奇的玩意儿也吸引得老师学生们纷纷注册实时线上交流。由于2004年梵巴语专业时隔20年之久准备再招本科生,当时一个浙江籍考生就来BBS上打听细节,询问梵巴语专业是否名副其实,除了主修梵文以外还要不要修习巴利文。我们知道那时正经研习过巴利文的中国学者只有在斯里兰卡留学过的郭良鋆老师,可是她却在中国社科院亚太所工作,不会来北大任教。于是我便随手回复他“恐怕不会学习巴利文了”,结果不一会儿网名Maria的段老师就跟帖说:“你不会不等于别人不会,你不学不等于别人不学。”大家知道网上对呛全凭当时一口气的,宁可输理也不输嘴,于是我便回复这位Maria嬷嬷“无知者无畏”然后就下线上课去了。结果课后回到宿舍,同居一室的梵巴语专业罗鸿同学(现为四川大学教授)问我跟段老师发生了什么事儿让她专门打电话来找我,我茫然不知所措,须臾才反应过来大概是网上对呛罢,罗鸿说段老师找不见我,在电话里把他好一顿痛骂。但说也奇怪,后来段老师见了我再没提及此事,看来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学生即使真的无理惹急了她,她发泄一通也就算了。罗鸿教授替我当枪无辜挨骂,我则欠段老师一顿实锤!
其二是北图会议的现场对战:大概是2004年在北京图书馆(现为国家图书馆)举行的“粟特人在中国——历史、考古、语言的新探索”国际学术研讨会,大咖云集,我这样的油浸泥鳅滑不溜手当然要去旁听参与了。这次会上段老师发言讲汉语词汇“(翻)筋斗”可能音译自伊朗语汇,比如粟特文γarδāk“脖子”、波斯语gardan“脖子”~gardidan“转动”对应于梵文vartate“转圈儿、轮回、存在”等等,从而反映与丝绸之路沿线粟特商队经贸往来相伴随的中外文化交流史早期痕迹。这自然是一个好玩儿而又不大为人熟知的研究主题,会场上讨论气氛热烈,然而我却显得不识时务,贸然举手提问,举出“筋斗(亦作觔斗、跟斗、跟头、关斗)”的中古音与现代汉语语音相去甚远,质疑如何解释汉字古音同伊朗语相应语汇之间的对音关系问题。段老师当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疑问,只是丢下一句“我们回到学校再说”。会场下来不少跟我熟识的朋友关心我,都说担心我作为一个在校学生,搞不好会因此受到刁难什么的;事实证明他们多虑了,段老师并没因此而对我产生隔阂,我后来去参与她主持的于阗文、亚美尼亚语课程,依然大开绿灯,只是我自己临近毕业时段的忙碌,实在没时间深度参与其间了。
现在想来,上述两件故事,其实都是我的不是:且不说学生知识积累有限,视野局促,就是学生身份使然,考虑问题不周。而段老师看上去咄咄逼人的出世态度,却对我不止一次网开一面,没有“宜将剩勇追穷寇”,待我年纪渐长、阅历徐增之时,才逐渐悟出来她以前对我的不吝容忍,何尝不是对学生不知天高地厚的一种宽宥和爱护?让时间的延续证明我的粗疏,让修养的积淀透析我的粗鲁,这才是我从北大毕业后逐渐远离段老师、但却越来越清晰地感受到她曾经对我的潜移默化影响罢!
记得刚在北大就学不久,一次在燕园拍照邂逅段老师,便邀她合影于塞万提斯塑像前,多么有意义的这么一张照片,可惜因为胶卷问题没有保存下来,诚为憾事!而她送我的两份论著,一册《月光疏精粹》别人带来,一份《敦煌新出叙利亚语文书释读报告》德文版抽印本课堂现场赠送,都没来得及请她签名(当时这方面意识也很不够),遂成永远的遗憾。
唐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