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玩知识：断想与回忆——王朝闻访谈

断想与回忆——王朝闻访谈

王朝闻:1909年生于四川合江。著名美学家、文艺评论家、雕塑家。曾任延安鲁迅艺术学院美术系主任、中央美术学院副教务长兼《美术》杂志主编。先后担任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中国艺术研究院副院长、中华全国美学学会会长。主编有《中国美术史》(14卷)、《美学概论》。出版《王朝闻集》16卷。

王朝闻是中国20世纪卓越的美学和文艺理论家,著作等身,影响深远;同时,他也是20世纪中国美术的见证人,亲历过许多重大的美术运动和事件,和许多对20世纪美术作出重大贡献的美术家有过交往。可以说,对所谓的“大师”问题,从理性和感性两个方面,王朝闻都有着自己独到而深刻的见解。下面是对他访谈的一些摘要。

王朝闻雕塑

你们这个题目抓得很好。大师,什么叫大师?什么人才能够得上大师?现在有好多展览会和刊物上,有人连“大师”都觉得不过瘾了,叫“巨人”、“巨匠”。“巨人”太多了,不得了,地球装不下了。这种做法太狂妄,太不负责任。搞近现代美术史,搞五十年的美术史,够不够大师,要量了又量,称了又称,多采访一些人,多听些意见。即使够大师的,也要一分为二地去看。毛泽东的一生,三七开是对的,毛泽东对中国革命的贡献还是占主导地位的,占七成。毛泽东活着的时候就说,我死了以后能三七开就不错了。

王朝闻雕塑

大师的定位问题,要以翔实的资料和事实为依据,一点都不能掺假。搞近现代美术史,材料很丰富,尤其是近五十年的材料,比古代、原始时代丰富多了。但有障碍,不好讲,碍于各种原因。还是应该采取实事求是的原则。你们不是“美术观察”吗?要多观察,观察以后再下判断,然后再观察,再判断。从无知到有知,从知的浅到知的深,从知的近到知的远,不断探索认识,才能作出正确的判断。

林风眠和徐悲鸿都有成就,也都有问题,但这两个人都是大师级的。拿林风眠来说,我做他学生的时候,他带回来一张在法国画的油画《人道》。这件作品接受了西方人道主义和写实主义的影响。林风眠在法国学习的时候已经进入现代派了。他摹仿、利用了马蒂斯的弧线,比莫底格里阿尼的弧线又有所发展。林风眠受西方的影响十分明显,但和中国的东西结合得很好,不是机械的,用色用线看画面主题的需要。他从没走到绝对形式主义的道路上去。

林风眠后来离开早期悲剧化、崇高性的主题,搞起了小品。但他的小品成就很大,非常有生气,水份、色彩的运用妙极了,很有表现力。插花的花瓶用一根线就表现出了透明度和立体感,非常清楚,就象林风眠的为人一样。林风眠的为人很谦虚,和我们聊天随便极了,没有臭架子。我是雕塑系的,我的一个同学是油画系的。这位同学拿画给林风眠看,林风眠正在种花,他马上停下来接待我们。

看了画,他说“可以,可以。”“可以”算是一个不错的评价。他对我们这些学生非常热情,师生关系非常融洽。1940年,我要去延安,八路军办事处给我换了假名字,怕护照不可靠,便托林风眠给我写封介绍信,到西安找个熟人帮忙。我让他写,他就写了。当时是卢鸿基带我去找他的。

工艺系的学生蔡振华(解放后任上海美协秘书长)画了一幅林风眠与夫人背影的漫画。林夫人是法国人,个子很高,林风眠的个子很矮,画出来很滑稽。大家都说不知林校长看了这幅画会怎么样,不知道他生不生气。谁知他看了哈哈大笑,说这幅画画得不错。这就是林风眠。我们有个同学是共产党员,三十年代,林风眠曾把他掩护在家里。林风眠受欧洲民主思想的影响,不关心政治,他觉得保护这个学生是讲民主。后来这个学生被捕了,解放后被定为叛徒,这下子糟糕了,林风眠受到牵连,被关了几个月,戴着手铐吃饭,这伤了他的心。所以后来我和吴冠中去香港请他,他不肯回来。

抗日战争时,我和卢鸿基去看林风眠,他住在一个非常荒凉的小房子里。这时,他已离开学校,不当校长了。正是这个时候,林风眠的画有很大进步。但和徐悲鸿比起来,一个积极参加抗日,一个在那里画画,在那个历史时代,谁更有意义?在这一点上,他和徐悲鸿不能比。徐悲鸿为抗日战争捐了多少画?在大是大非问题上,徐悲鸿做得更好。

徐悲鸿死后,我觉得我非常尊重他。美协开会,我作了一个演讲,说什么叫悲,举的就是徐悲鸿去世的例子。徐悲鸿的孩子尚小,不懂事,还在徐悲鸿的灵堂里跑来跑去地玩。看到这种情景,那才叫悲惨呀,这才是真正的悲哀,嚎啕大哭未必是悲。后来有人把这个演讲汇报给周总理,说王朝闻破坏徐悲鸿。那可了不得,因为当时中央很重视徐悲鸿。但这事让美协给顶住了,没有汇报上去。我对他是很尊重的。前一阵人民大学成立“徐悲鸿艺术学院”时,我的题辞是“伟大的人民教育家”。

有些人很惊讶,说从来没有人称徐悲鸿为“伟大的”。但我认为,作为教育家,他是伟大的。

黄宾虹也是大师级的。笔墨有真功夫,在笔墨的运用方面够大师级的。五十年代初,他当美术研究所所长的时候跟我讲,他现在搞的这套东西是学“四王”的。“四王”虽然有问题,但笔墨还是有功夫的。黄宾虹画了一些大画,拿出来让我挑。他画的是西湖,西湖的水气全画出来了,很精妙。但黄宾虹太狭窄了,比起八大山人要弱。

潘天寿、李苦禅和齐白石比,齐白石和吴昌硕比,大师是比出来的。吴昌硕的书法很有功力,齐白石这方面不行,潘天寿比齐白石要强一些。但从绘画方面讲,吴昌硕的画面太简单,构图太单一。齐白石的长处是从现实生活中寻找题材,生活成为他画面的主题。在这一点上还要提到丰子恺。丰子恺的儿童画把儿童的趣味、儿童的品格都表现出来了,这不得了,没有人敢这样画。有所发现,有所创造,突破前人已有的成就。这个时代只有他才敢这样画,这样的大师才站得住脚。

潘天寿、李苦禅都学传统,但有差别。李有豪爽的一面,艺术和人表里一致。这些人,包括李可染,都有独到之处。但这些人和齐白石、徐悲鸿相比,能不能称为大师,还要考虑。傅抱石作为大师还比较麻烦一些。他的人物、山水都有特点,理论上也写出了《中国绘画史》,但能否达到大师这个级别,不好说。石鲁的成就不同凡响,超过了赵望云,但有不成熟的地方,够不够大师,还要多考虑,我拿不定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