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画作品:新的审美 现代与传统经典的碰撞—中国青瓷全新的呈献
无声的笑与泪
《儒林外史》是中国小说中描写知识分子群体和官僚士绅阶层最杰出的作品。作者撇开帝王将相、绿林豪杰、才子佳人这些古典小说的描写对象,把笔锋对准自己身边的这群读书人,撕下一张张假面,让畸形社会、畸形制度下的“士人们”悉数登场,淋漓尽致地去表演他们荒谬的人生。鲁迅先生赞誉说:“讽刺小说从《儒林外史》而后,就可以谓之绝响。”这讽刺是无情的,然而却是公正的,其艺术感染力足以和《十日谈》或《人间喜剧》对垒。这样一部世界文学名著,今天已经有英、法、德、俄、日等多种文字译本。上世纪50年代初,外文出版社在出版英译本时,邀请程十发先生为该书创作插图。程先生从1953年动笔,1955年完成100余件,最后出版社择其极优者20幅定稿。1959年,这套插图获华东地区书籍装帧一等奖。同年,又在德国莱比锡国际书籍装帧展览会荣获银奖。后来,人民文学出版社的中文本《儒林外史》也选用了这套插图。我在2007年的再版本中又见到了那熟悉的笔墨,想来,这套作品已经流传半个世纪了。
程十发先生是闻名遐迩的海派书画大师,新中国成立之初投身美术普及工作,连环画和书籍插图就成为他艺术生涯中光华璀璨的篇章。在现代国画名家中,他对连环画和插图艺术的贡献是极为突出的。据法国著名汉学家戴千里(M.Patrick Destenay)统计,他的这类作品有100多种。
1950年他创作的第一部连环画《野猪林》,因为是初学乍练,画面多取人物上半身,被戏称为“半部野猪林”。加入上海人美后,程十发的连环画创作进入旺盛期,他的作品集中在三类题材上:一是以传统的水墨写意技法创作的彩色连环画,包括《画皮》、《孔乙己》(首届全国连环画评比二等奖)、《阿Q正传一零八图》、《哪吒闹海》等名篇;二是以传统线描完成的外国题材作品,如《毕加索的和平鸽》、《列宁的故事》等等;三是少数民族题材的,如《召树屯》、《菠萝飘香的季节》、《亚碧与山罗》等等。程十发的插图作品,最为人称道的是他与刘旦宅、戴敦邦合作的《红楼梦》彩色插图,流传较广的还有《不怕鬼的故事》(多种外文版)、《西湖民间故事》(全国书籍装帧展览会荣誉奖)、《西厢记》(杨振雄演出本)、《星星草》和《捻军歌谣集》。程先生国画作品的奇丽洒脱是为人熟知的,而插图作品则体现出精审、隽永、醇厚的特点。《儒林外史》虽是早期作品,却预示了这种趋势。
在我的印象中,《儒林外史》并不是画家的热点题材,特别是和其他的古典名著相比,反差更大。除了程先生的作品,我只见过张光宇、贺友直两位大师的插图。张光宇以纯粹的漫画技巧传达原著的讽刺精神,线条圆润洗练而富于韧性;贺友直以彩墨意写,夸张与变形也非常明显。二者殊途同归,都是先入为主地制造了“笑”,让这无声的笑去突出讽刺效果。
程十发却运用写实性的白描,最大限度地去还原故事的真实性。原著名为《外史》,实则源于真人真事,文句中不见一字褒贬,而一言一行的客观描述,又无处不暗含讥讽。程十发的作品,平易中带冷峻,更接近这种含蓄的文风。画家通过构图的角度让读者自己去发现主旨并感受到现场的氛围。例如严监生弥留之际的画面,人物众多,但主角没有正面出现,仅仅从床帏后伸出一只翘着两个指头的手,这两个指头的“深刻”含义正是吝啬鬼性格的概括。再如严贡生赖掉船钱的画面,只画了他拾阶而上,扬长而去的背影,走了这么久,船工们还没回过神来,足以想象出他刚才的声色俱厉。
他的背影越是道貌岸然,其刁钻无耻的本性越是昭然若揭。20幅插图的基调都是静态的、舒缓的,但很值得回味。范进中举后发疯的样子,本来可以画的更癫狂些,但程十发的高明之处,恰恰是让他似哭似笑。披头散发、仰面抚掌又丢了一只鞋的形象,俨然是一个乞丐,一个灵魂的乞丐,一个被功名利禄观念剥夺得一无所有的乞丐。
程十发真正用力刻画的是胡屠户,他平日打惯了女婿,此时面对着“举人老爷”,身子已经软了一半,可为了让范进清醒过来,又不得不下手,更何况不能当众表现出怯懦(见图一)。虽然原文并没有细致的描写,但画家的发挥却恰到好处,那犹豫逡巡的神态甚至比范进更反常,也更可笑。
与范进境遇类似的周进,是《儒林外史》中另一个典型人物。程十发没有选取他在贡院里头撞号板、打滚痛哭那场疾风暴雨式的表演,而是着重描摹了此后人物内心的变化。这同样是原文中省略掉的,却是画家最传神的一笔。画面的主体被贡院的门楼所占据,卑微的老童生畏缩在角落里,听到别人准备为他捐一个监生,立时从方才的宣泄中警醒过来,紧张、喜悦而又将信将疑,唯恐听得不够真切。
那令人哭笑不得的表情,浓缩了至死不悟的人生(见图二)。这种不露声色的笔法,实际上给读者留下了更多思考的空间,画面本身不可笑,思考之后才会发笑,笑过之后又难免心酸。为湮没在青灯黄卷中的无数生命而心酸,为才华与性情被消磨一空而心酸;想到自己每天要应付的那些无中生有的文字,禁不住要流泪。
果戈里说得真是不错:“笑真伟大,它不夺去生命、田产,可是在它面前,你会低头服罪,像个被绑住的兔子。”讽刺不等于滑稽,不等于调侃,更不等于谩骂。只有揭示出生活在假、恶、丑中却不以为是假、恶、丑这样的悖论,才是真正的讽刺。讽刺的目的是挽救与改造,但改造的前提是必须认错。如果读书人都认同应试教育中的弊端和学术界的腐败现象并急于从弊端与腐败中获利,不仅谁都笑不出来,即使偶尔想哭,也没有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