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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体美学价值差异漫谈

书法的线条与墨色变化是书法力学变化的外显。不同的书体有不同的美学价值,也有不同的书法力学变化规律。

楷书最重要的美学价值在于工整性、规范性、协调性。它注重对传统的遵循和继承。楷书作品不但对每个字的字形有非常严格的要求,而且对字形结构中点、线的形与质也有严格的要求,同时还对字与字、行与行之间的整齐划一和协调性有非常严格的要求,从整体章法到点、横、竖、撇、捺等笔画都有不容丝毫苟且的规范。

行书最重要的美学价值在于线条和墨色的变通性,即灵巧、生动。虽然千百年来无数的书法人以《兰亭序》为行书的模范,临之、习之、爱之,但《兰亭序》可以作为书法练习的重要范本,却并不是行书艺术所有的美学价值所在。行书的美学价值在于通过灵巧的线条和墨色变化来表现书写者的灵性和情致,以疾缓变化的节奏愉悦心性,以意味隽永为价值取向。若天下行书皆如《兰亭序》,则失去了行书应有的灵巧、生动,就成了米芾所诟病的“恶札”。

草书,疾书也,其最重要的美学价值在于笔意的恣肆奔放、情绪的宣泄渲染。草书的美更多地体现在篇章的整体而不在于具体的细节。看被称为经典的草书《祭侄稿》、《丧乱帖》、《自叙帖》,莫不为它们整篇充溢的情绪所感动,而不在其细节。与楷书和行书相比,草书更具有不可复制性。情境、心境不同,笔意变化也就不同。以气御笔、意在笔先、一气呵成的特点,使草书更注重对书写者内在人文品性的要求。

楷书、行书、草书的美学价值不同,难易的要点也不同。楷书难在工整而协调,行书难在灵巧变化而不失规矩,草书难在情绪的感染力。楷书注重笔力,而草书注意心力,行书则居于两者之间。研习书法之人不必求全:可偏重求笔力,也可偏重求心力,需要因人而异,慎免因师承而入僵局。楷书、行书、草书皆有难度,但以心力、笔力论之,行书最易,楷书、草书皆难。又,笔力可求,心力难求,故楷书可求,而草书可遇也。

楷书、行书、草书的美学价值不同,修炼的心法也不同。以楷书的修炼方法修炼行书、草书,会南辕北辙,难以竟达,反之亦如是。字如其人。在艺术层面上讨论书法创作(不是从最基本的入手功夫讨论),则书写者不同的心性、品性决定其在楷书、行书、草书不同书体方面的发展潜力,能楷书者未必能行、能草,而能草书者未必能行、能楷。书法以人为本、为里。若无本、无里,岂有书法?因此,古往今来,能兼擅楷书、行书、草书的大师并不多见,当代的书法人也大可不必追求楷书、行书、草书兼长。鉴赏书法艺术,均需从不同书体的不同美学价值出发,不能以楷书论行、论草,也不能以行书论草书。

二

可以把写楷书比作走正步:每走一步,身形都不能有丝毫偏差,手臂摆动的姿势、力度和幅度都要规范到位;每走一步,踢腿的高度、腿脚的挺直度和落脚的力度也都要规范到位。正步行进的全过程必须保持端庄严肃,不容丝毫随意。同时,在正步队伍中,前后、左右的人也要神态庄重、动作整齐划一,协调一致,从而形成整体上的力学美感。

可以把行书比作小碎步快走,或者慢走,或者时而小碎步快走、时而慢走;可以左顾右盼,也可以低头走路;可以默默无言,也可以嘻嘻笑笑,不必那么严肃。还可以把行书比作交谊舞中的三步、四步,可以是快三、快四,或者慢三、慢四,或者一会儿快三、快四,一会儿慢三、慢四,情之所至,舞之蹈之。行书的节奏大抵如轻音乐、爵士乐的节奏,一般没有疾风骤雨的奔放,也没有“无语凝噎”的迟滞涩苦。

可以把草书比作狂奔或者狂舞,意在笔先,其情绪不可遏止。狂舞或者狂奔,不一定是一味的高速度动作,间或有速度和动作上的迟滞停顿。但这种迟滞一定是力的阻塞压迫,迟滞停顿意味着更大能量的爆发。狂舞或者狂奔中速度疾缓和力度强弱的变化,由书写者内在情绪和能量所御使,情不自禁,意不可止,奔泻而出,自然而美。

以此,赏评楷书,可以见书写者心力、笔力的均匀、持续且一致,可以见每字结构严谨、字字呼应协调,可以见章法之密不透风。楷书作品一丝一毫的随意即成败笔,章法的浑然之气因之即破即泄,不成完相。

以此,赏评行书,可以见书写者的心性、品性,可以见线条和墨色的灵巧、生动,或喜悦或忧郁,或疾或缓,皆能放能收,能出能入,运转自如。行书作品忌讳呆板僵硬,也忌讳轻浮杂乱。心中无象,笔下则无神。

以此,赏评草书,可以见书写者情绪的激越跌宕,可以见书写者气贯于笔墨、宣泄于纸张而神采飞扬。笔之为意,而意在笔先、意在笔上,在草书则表现为淋漓尽致。草书只可意临,原因也在于此。

无情绪之摹写描画的笔速和气象与草书的本质相悖,虽然形似,但难有意蕴,更不可具风格。草书的力度变化要尽心尽兴:放,痛痛快快;收,完完整整。放后而必收,收即为再放。收放之间,张弛变化。

三

楷书就如同中国画中的工笔画,勾勒皴染,务求精确、细致。

草书就如同中国画的大写意,意在笔先,笔断意连,写心写意,极力渲染情绪,自由放旷,而具象的笔画则不过大概而已。

行书则如同中国画的小写意,不拘泥于形,也不失其形,自由但不失规矩。行书的艺术语言不至于深奥难懂,所以受众相对于楷书、草书都要广大,最容易做到雅俗共赏。

四

楷书在美学意义上有趋同的属性,草书在美学意义上有个性极化的趋势。前者易失于匠气,后者易失于乖戾。行书居于两者之间,兼得两者之益而免于极化,更为大众所接受。中国画之工笔、大写意、小写意有与此相似的情形,小写意更为大众所接受。

在现实生活中,一丝不苟、严密严谨、中规中矩的人其实并不多;恃才放旷、身心自由、放纵恣肆的人也不多。行书不守楷书的严谨规矩,也不似草书的狂放恣纵,居中而处,刚好适应大多数人的基本情性和心态,最容易迎合大多数人的审美情趣,因此受众最广。

草书要求书写者的情绪和审美取向与其书法艺术创作情致高度契合。书家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我们常见的草书大多是行草。有些书写者以行书笔意写草书,有些书写者以草书笔意写行书。他们的这些作品都是行草,而不是纯粹意义上的草书或行书。草书的创作需要发生在书写者激情昂扬(或者愤扬)的时候,所以往往需要机缘。有些书写者心中不知行、草不同的美学意义,懵懂中胡乱写之,即使偶然“碰出”妙品佳作,却也不知其所以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