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生乐趣

写生乐趣

我很欣赏前几年在中国红极一时的一位洋足球教练的一个说法:享受足球。他给了我们一个新的看问题的角度——无论我们想做什么,尽管都有可能劳筋骨,但更有可能乐在其中。关键还在于我们持什么态度。若像足球这种拼了老命追求尚不能肯定得胜的东西都可用享受的态度来面对,那么,世间还有什么不可以享受?所以,我常想,我所经常进行的写生活动真的该算享受之中的享受了。

与其说我喜欢写生,莫如说我喜欢写生生活。它真的让我很享受——有福气投身良好的自然环境,有机会亲近宝贵的人类文化传统,有条件充分调动自身的绘画积极性,并有暇与同行探讨各种各样的人生观、绘画观,进而激发思维……

生活在现代都市,我们还缺什么?比起古人来,我们几乎到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的地步,但反过来讲,我们却又连古人最基本的享受都得不到:我们呼吸不到新鲜空气。每每读到古人“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之类的诗句,看到《溪山行旅》、《林泉雅集》之类的画卷,我就会想到古代艺术家们的生活状态。他们的生活或许比我们清苦,食物没那么丰富,出行没那么快捷,信息没那么灵通,但是,他们是在极其鲜美的空气的萦绕中完成自己的艺术创作的。跟他们相比,我们困窘得多、贫瘠得多。因此,他们“生产”的是安静平和、含蓄深沉,我们“生产”的是躁动肤浅、惺惺作态。幸亏有写生,尤其是山水写生,给了我们一个暂时抛弃一切烦杂的绝好理由。我们要到山里去!无论是青城山、峨眉山、四姑娘山,还是长白山、雁荡山、武夷山,甚至是阿里山、阿尔泰山、阿尔卑斯山!

当山里特有的潮湿、温润与植物、泥土的芳香浸入我的身体,滋润我的呼吸器官,搭救我的每一个形将枯槁的细胞时,我分明感到:我就要这些,除此之外,我所获得的许多东西似乎都是多余。

你看,那千姿百态的树木在蓬勃生长,恣意零乱的藤蔓在漫无目的地扩张,杂草丛生,野蕨遍布,崖下岩边,溪前泽后,全是它们的领域。放眼望去,山外有山,天外有天,顿觉自我的渺小。可是,我们还要践踏世间的其他生命。我常想,若从自然的角度来看人类,那真是可恶得很,除了掠夺便是破坏!所以,我们就应该呼吸有毒的空气,就应该遭受拥挤与嘈杂的折磨。于是,有机会去山里写生,去从事我理所当然的收集创作素材的工作,已不仅是享受,更是一种奢侈。

山水写生主要有两个内容,一是自然景观,一是人文景观。人类文明悠久的历史,最直观的体现在哪里?就在那些名胜古迹中。人类恐怕是生物群中唯一会把谈古论今作为享受的生物。去到都江堰,我们会感慨两千多年前秦人治水的智慧;登上凌云山,我们能感到唐人宗教信仰的崇高;至于杜甫的秋风茅屋,陈子昂的读书高台,李白观过的飞流瀑布,历代名流拜谒过的泰山、黄山、华山,若再迈出国门,远涉重洋,则鉴真和尚东渡后的修行处,沙俄贵族亡灵的葬地,古罗马人在欧洲各国留下的遗迹,古希腊人创造的壮美,古埃及人建筑的宏大,几乎所有人类曾经经历过的辉煌与沧桑,都会在我们写生的过程中,一段段明明暗暗地闪现、歪歪斜斜地保留。正因如此,我们的作品中才会多一重历史的沉重,多一份文化的深厚,多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多一番传古存今的责任。若说享受,人生最大的享受也许莫过于你曾经在书上读到的哪怕是几千年前的东西,有一天突然直观地展现在你的眼前。

山水写生,除了基本练习,就是寻求美。哪里有美的景色,哪里就是我们的工作现场。倘若对象以一种意想不到的绝妙呈现在眼前,以奇特的造型、优美的结构、丰富的层次、和谐的色调打动着我,我会立即展开我的写生册……此时,杂念全无,只是一心捕捉那难得的感觉,十八般武艺全使出来,习惯的、非习惯的笔法,常用的、非常用的表现手段,往往与雾水、雨水一起发挥作用。也许又冷又饿,也许又热又累,但是,当一天结束,晚上在住处展开白天“奋斗”的结果,那种惬意、放松,尤其是获得意料之外的好效果时的那种成就感,绝非一般旅游者所能体味。

现在有好多画家都难得搞现场写生了。照相几乎代替了一切。一个人或一大群人集体采风,不耐烦在那里一笔一画地磨蹭。这种旨在收集创作素材的方式当然也未尝不可,但比起坐下来安安静静地深入刻画对象的某些独到之处,肯定要差很多。通过写生,我们可以抛开自己固有的模式,仔细观察认识一些平时在画室里不易注意到的东西,思考一些长期想不明白的道理,真正用心体会自然赐予我们的美感,我们会收获许多生动而质扑的笔触、真实而鲜活的造型、新颖而完美的画面,甚至,我们的画风都会遽然改变。好多大家不都是在自己的艺术成熟期偶有顿悟,使自己的艺术更上一层楼的吗?

写生生活还有一种享受是平日生活中最难得的,那就是总会有一帮人与你同行,各种类型、各种层次的人都以一种特别放松的状态出现在你的视野。几乎一个人一种生活观、一种生活模式,他们就像电影一样在你身边播放。有的人粗枝大叶,无拘无束;有的人言语无多,三思而行;有的人笔下漏洞百出,却依然感觉奇好;有的人则求全责备,总是力求完美。但有一点几乎一致,那就是从繁杂的日常生活中挣脱出来,大家都显得相当愉快、放松、单纯、宽容。

在成人的世界里,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是有些伪装的,地位愈高、声名愈大的人伪装得愈厉害。一切都被标准化、模式化了。

笑非自身之想笑,谈非自身之想谈。其实,人人都渴望真实、真情、真诚,却人人都在假说、假笑、假激动、假努力。然而,写生生活不一样,人们会暂时丢开一些东西,彼此间暂时没有利害冲突,每天都有新鲜感刺激着,可以自然而然地说笑,可以随心所欲地表达。这种感觉,哪怕短暂,也弥足珍贵。

这些年,我背着写生采风的名头,走了很多地方,画了很多画,也享受了很多快乐,我希望生活就这样进行下去,直到我再也走不动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