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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学者在中国古代文学研究领域具有深厚的传统,曾取得令人瞩目的丰硕成果。日本与中国在地理上一衣带水,又深受汉文化的影响和熏陶,因此日本学者的文化背景与中国相似,研究基础扎实,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此外,日本的研究方法也富有特色,不仅承袭了中国传统研究的方法,还能够在研究思路和视角上带来很多启示,对于中国学界极具参考价值。中国研究者可以通过日本的中国古代文学研究,取长补短,拓宽研究思路。本文以日本学者清水茂的《释“白日”》为例,探究日本学者研究中国古典诗歌的思路和方法。清水茂(1925-2008)是日本京都大学文学部博士,师从日本京都学派著名汉学家吉川幸次郎教授,专攻中国古代文学,还曾在香港向饶宗颐学习中国古典诗词,毕业后任京都大学助教、教授。清水茂热爱中国文学,除了最擅长的唐宋八大家散文的研究,也从事中国古典文学的翻译和介绍工作,还下了很多功夫向中日两国读者介绍中国文学在日本的流传和接受情况。《释“白日”》一文的研究方法和特点在日本汉学研究领域具有相当的代表性和典型性,可以为我们研究中国古代文学提供观念和手段上的借鉴。
一、选题的特点
日本学者的选题有其独特之处,与中国学者的研究有一定区别。日本学者在中国古代诗词研究领域往往选择避开热门的研究内容,选择一些容易被“熟视无睹”的意象。清水茂著作颇丰,研究涉及的内容也较广泛,主要以唐宋八大家的散文为中心向四周辐射,从其论文题目中可以大致看出他的关注点以及研究方面的兴趣。虽然学者的选题与个人的学养兴趣密切相关,但也会受到所处的学界的影响,例如,在清水茂所著论文中,《释“白日”》、《乐府“行”的本义》、《“春”“秋”之词性》、《说“青”》、《说“黄”》、『「城春草木深」の「春」について』等论文的选题就充分体现了日本汉学研究选题细密、以小见大的特点,这些论文往往由细微之处切入,再层层深入挖掘研究。其中,《释“白日”》、《说“青”》、《说“黄”》都是讨论中国古代诗歌中的颜色词的论文。“白日”“黄”“青”是诗词中出现频率很高的词,甚至寻常到了让人容易忽略的地步。古人云:“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诗歌中的颜色词为诗歌中的画面增添了生动的色彩,清水茂很重视诗歌中的这些颜色词,对颜色词的解析和色彩理论能够给我们带来启迪。《释“白日”》一文主要以从汉代至唐代的文学作品为例,考证“白日”一词本身,以及白日所呈现的视觉效果。在文章开头,首先提到其老师吉川幸次郎的观点,即“白日”指的是明亮闪耀的正午的太阳,并对这一观点进行质疑和探讨,进而说明“白日”的“白”很有可能是一个无意义的多余的词。即使是对于同一个意象,由于师徒二人的研究角度和着眼点不同,所得出的结论也能翻新出奇。
二、研究的特点
在探究“白日”的词义时,清水茂进行了严谨周密的论证,详析作为诗歌素材的“白日”究竟是表现怎样的状态,并梳理“白日”形成和定型的脉络。在探究的过程中,作者展示了其逻辑思维的缜密和一丝不苟的学术精神。首先,将“中午明亮闪耀的太阳”分为“明亮闪耀的太阳”和“中午的太阳”两层意思分别逐一进行分析。为了看“白日”是否是常用词义,列举了表示早晨的太阳、中午的太阳、黄昏的太阳、不定时的太阳这几种用例,以这一意象为线索,将从汉朝到唐朝的各个阶段的诗歌集中在一起,确定了年代的上限和下限,并且归门别类,有依有据。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清水茂在探究“白日”的词义时,只关注词本身的意思以及白日在自然界中的状态,而对其象征性、审美特征、引申义等则不多加分析,这也与日本学者的研究思路的特点有关。笔者为撰写本文阅读了部分国内学者研究“白日”的论文,通过比较中日两国的研究方法和风格,感受到国内学者在研究“白日”时更偏重发掘“白日”作为诗歌中的意象传递出的心理情感、政治意义、哲学意义、审美意蕴等。例如,将“白日”与社会人生相结合,表达了积极进取的心态和奋发的人生价值取向;描写“白日”给人以壮美的审美感受;将“白日”与古人敬畏太阳的宗教情感相联系;以“白日”喻天子;等等。这些研究角度对于理解和赏析古典诗歌中的丰富内涵也有重要作用,但相对而言,《释“白日”》式研究意象的论文较为少见,日本学者的研究方法和成果值得借鉴。
在将“白日”的词义进行分类的基础上,清水茂使用了数据统计定量分析法,统计从汉到晋的诗歌、李白的诗歌、杜甫的诗歌中的“白日”的用例。通过图表统计,可以清晰明了地看出:在汉晋的诗歌中,“中午的太阳”占了大约一半,“黄昏的太阳”约占五分之二;在李白和杜甫的诗歌中,表示“不定时的太阳”的例子增多(文中暂且把不定时的太阳也归入中午的太阳) ,“黄昏的太阳”仍占五分之一。因此,仍然不能证明“中午的太阳”是常用的词义。这种通过数据统计得出结论的方法体现了作者细密思考和谨慎论证的特点。虽然得到的结论看似信而有征,但是仔细推敲思考后,发现还是有值得商榷的地方。例如:他为了证明“中午的太阳”不是常用词义,选取了汉代至晋代的诗歌以及李白和杜甫的诗歌,以几个朝代的诗歌与个人的诗歌进行比较,这种比较方法容易带来偏差。白日在唐诗中十分常见,出现频率多达650次,仅在李白一人的诗中就出现了49次,可见李白对白日的偏爱。但是李杜的“白日”诗占唐代“白日”诗歌的比例很小,仅以李白和杜甫二人代替唐代还是不够精准,仅能证明在李杜诗歌中,“中午的太阳”不是“白日”的常用词义。
接下来,在论证“白日”是否一定有“明亮闪耀的太阳”之意时,作者首先追溯到中国诗歌的两大源头——《诗经》和《楚辞》中寻找出处和依据,这也是日本的中国古代文学学者一贯采用的研究方法。在考察“白日”这一意象时,也注意到将“白日”作为常用诗语和歌语的形成史,从源头上探究“白日”最初的意义和其后的演变。由于在《诗经》中没有发现“白日”一词,作者转向了《楚辞》,并推测《楚辞》是最早在文学作品中使用“白日”一词的。在举例论证时,作者不仅举了《楚辞》中的句子,还举了后汉王逸的注释为例,证明在《楚辞》中也有把表达重点放在太阳的自然运行上的句子,即以“白日”表示太阳,而不带有表示“明亮”“闪耀”的意思。
为了证明各朝代的诗歌中“白日”都并非一定有闪耀明亮的意思,清水茂选取了历代诗歌中的一些例子证明,“白日”也有表示太阳运行或时光流逝之意。但是从选取的例子中,还是可以看出一些值得商榷的地方。例如:“愿及白日之未暮”,将“白日”与“未暮”时的昏暗进行对比,此处的“白日”仍然可以有明亮、闪耀的意思。“白日皖晚其将入兮,明月销铄而减毁”,将“白日”与“明月”相对应,两者都是明亮的物体,此处的“白日”也可以是明亮、闪耀的太阳。而曹植、张协的诗歌都描述原来明亮闪耀的太阳西下,因此,“白日”也有明亮、闪耀的意思。秦嘉、鲍明的诗歌中虽然用了“暧暧”和“杳杳”,也是与原本明亮闪耀的“白日”对比,在黄昏时呈现了“暧暧”和“杳杳”的状态。因此,以上例子中的“白日”未必不是“明亮闪耀”的太阳之意。
日本的中国古代文学研究学者普遍认为词汇、语音、语法结构对于理解诗歌的原始意义具有重要作用。在《释“白日”》的第四节中,清水茂就综合运用了汉语言文学的知识对“白日”进行分析,研究了“白”和“日”的组合问题。他先将“白”这个表示颜色的形容词与其他名词进行组合,发现“白”不具有辨别性功能。同时,又注意到“日”与色彩性形容词组合时,“白日”的使用频数占了绝对的优势,形成了一种固定的组合,“白日”的使用频率越高,白的意思就越弱化。通过这一节的探讨可以看出,在作者的眼中,意象并不是某个象征着某种情感的事物这么简单,而是要研究作者、诗歌、创作及接受关系等一系列复杂的文学活动的联系。通过对“白日”的探讨,揭示了这组惯用词语搭配及这组特点关系包含的意蕴。这种将语言学与文学结合起来解释中国古典文学意象的研究方法,也值得中国研究者借鉴。
通过前文的分析,得出“白日”的“白”是没有词义的词缀这一结论,而这类词汇的用法使清水茂联想到了日本和歌中的“枕词”。在《释“白日”》的第五节中,他将这两者进行比较,认为其作用都是相似的,虽然不表词义,但是使用了这些词后能够产生某种“微妙含蓄的意味”,在解释诗歌时,还必须要理解这些词的附加意思,体会其含蓄的意味。日本学者在研究中国古典诗词时,善于运用中日对比研究的方法,并且自觉地关注两者之间的异同,这种比较研究也是有相当价值和意义的。
三、京都学派的影响
作为一名日本京都学派的汉学家,清水茂的研究也受到了整个日本汉学研究大环境和“京都学派”的影响。二十世纪初,京都大学的日本汉学研究名家云集,内藤湖南、狩野直喜、青木正儿、吉川幸次郎等人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京都学派”采取“把中国作为中国来理解”的态度,鼓励多了解中国学术界,重视对中国的实地接触,也较多地保持与中国学者的联系与交流。
“京都学派”学风严谨且笃实,在治学方法上,京都学派最大的特点是实证主义。严绍璗先生曾以“实证主义学派”概括京都学派的特点,他在《日本中国学史》中论述到:“这一学派在对中国文化的研究中,强调确实的事实,注重文献的考订,推行原典的研究”并认为京都学派“引进实证主义,而且使它与中国清代考据学结合,从而构架起了从传统汉学到近代中(下转第96页) (上接第88页)国学的桥梁,这一学派无论在数量和质量的要求方面,都远远超越传统汉学”。在中国古典文学研究领域,京都学派在校勘、注释、考证等基础整理方面很有优势,这与他们受到的学术训练有很大关系。
日本明治维新之后,西方的学术思想不断传入,也促进了日本汉学的发展。在中国古典文学研究方面,日本汉学家的研究观念也发生了转变,受西方学术观念的影响,开始关注文学作品文本本身的特点。比如,此前日本的中国诗词研究,目的往往以鉴赏为主,并且重复地用“言志”“美刺”之类的词大而化之地进行概括。后来,经过京都学派几代学人的努力,从文学本体出发、文本至上的思想在日本汉学界日渐受到推崇。以清水茂为代表的这一代后起之秀的学者,出生于二十世纪20年代,在二战后成长起来,于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登上学术舞台,也受到这一潮流的影响。从他的论文中,可以看到他综合运用了多种研究方法,在版本、训诂、考据等传统汉学研究上有着深厚的功底,对文献材料进行深入分析,“睁大眼睛看一字一句”,同时又有着开阔的研究视野,不少见解让人耳目一新。
此外,清水茂作为京都学派继狩野直喜、青木正儿、吉川幸次郎之后的末代日本汉学家,与他的师辈一样,保持了一个很好的传统,就是不仅精通汉学,还能创作汉诗,现在日本具有这一能力的人已经极为少见了。他创作的汉诗和汉词由京都大学中国文学研究室编印结集出版,名为《流观室诗词稿》,其中有很多是他与饶宗颐、王瑶、程千帆、周祖谟等当代学人的诗词唱和。大概是由于他具有创作汉诗的实际经验,在认识和理解中国古典诗词的含义时,会更有体会和感触。
四、结语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通过分析清水茂的《释“白日”》一文,可以看到日本学者的中国古代诗歌研究,其研究观点、研究视角、研究态度、研究方法、选取的材料等,都有独到之处,能够给予我们很多启发,其中有的正好可以弥补我国学者研究的薄弱之处和不足,拓展了中国文学研究的视野,丰富了研究的方法。通过探讨和分析日本学者的论著,对于我们自身的研究也有诸多裨益。然而,日本学者的研究也存在不足之处,比如在材料的掌握上有所局限,在文化理解上难免有隔膜等,中国的研究者则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中日两国的中国古典诗歌研究只有在交流与比较中才能取长补短,提高研究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