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画展览:徐雪村和他的《溪山访友图》长卷
《红楼梦》由于书写了清代的贵族生活及其动人的爱情主题,自诞生之后广受读者的喜爱,形成了蔚为大观的接受现象。近年来,学界对《红楼梦》历代传播接受进行了诸多研究,取得了若干重要成果。夏德清《恽代英阅读〈红楼梦〉》[1]、张心科《清末民国期间课外阅读中的〈红楼梦〉》[2]、顾宇和温庆新《“污名化”与〈红楼梦〉社会身份的变动及传播趋向》[3]等文已对历代读者的《红楼梦》阅读进行了个案考察。但基于阅读史理论探究历代读者阅读《红楼梦》的方式与特点,仍较为匮乏。有关《红楼梦》现代阅读的特点、过程及阅读倾向的讨论,亦有待进一步拓展。而对《红楼梦》现代阅读的剖析能够挖掘《红楼梦》是如何进入现代读者的阅读视野,亦可为《红楼梦》当下接受的客观评判提供启迪视角。通过分析现代读者阅读《红楼梦》的缘起、方式、心态及经验,能够探讨现代读者的日常生活状态及其精神的自我疗赎,为阅读史的实证研究提供有益的方法启示。
一、现代读者阅读《红楼梦》的缘起与心态
韩侍桁在《红楼梦之谜——纪念亡友赵广湘》文中曾言:“这部书确实领有了多少读者,真是难于统计的,——一个惊人的数目必定是有的吧!而且每一个读者,是怎样受着这书的感动,我们也无从测量。”[4]作为一种带有一定私密性特点的个体行为,《红楼梦》现代读者的数量确实难以精准统计,也无法详尽描述相关读者的阅读体验。唯有通过散见于报刊杂志或相关研究著述所提及的《红楼梦》阅读材料,粗略勾勒现代读者进行《红楼梦》阅读的常见方式、日常片段及其典型意义。从现代读者所谓“《红楼梦》今读”[5]看,现代读者阅读《红楼梦》的缘起与方式逐渐形成有别于以往的独特性。
现代读者阅读《红楼梦》的缘起颇为复杂,既有因课堂教学需要而加以细读的,亦有因彼时学人的论争而引发阅读兴趣的,更有纯为探究《红楼梦》知识信息而细读文本的,由此形成了阅读《红楼梦》的若干范式及其不一样的阅读过程。
因课堂教学需要而进行《红楼梦》文本阅读者。如曾虚白《红楼梦前三回结构的研究》所言:“两年前在金陵女大主讲文学,我特辟小说一科,把全年两学期划分理论演讲和实验批判两步工作。……下学期我选定《红楼梦》一书做我们批判的标准。分结构、人物、背景三项逐回研究。当时诸生喜我取法的新奇合用,研究的兴味异常浓厚。”曾虚白因在金陵女大的教学需要而带领学生进行《红楼梦》文本的阅读,提出了逐回细读的文本阅读法。其所言“第三回是借着黛玉的观察点使读者更进一层的认识书中人物和背景,叫读者跟着黛玉从大门口走到贾母的住房,从贾母的住房走到邢夫人的住房,然后进了王夫人的房”[6],此类细读文本的角度始终以引导学生注意《红楼梦》文本所写放在第一位,收到了良好的阅读效果。
为利于青年学生的阅读而在日常闲暇之余进行《红楼梦》内容的分门别类者。比如,周干庭在《金玉缘的文法观》中指出:“民国十四年伏假的时候,日久不雨,天气酷热,我拿《红楼》作消夏的一部书,于是分门别类,成为七种:……读这书的,必能知道不但‘唐宋八大家’‘唐宋文醇’‘正续古文词类纂’是国文,即小说也是国文,且知道增加学生的兴趣,比以往的国文,尤其是多而且大。”[7]此类“文法观”书籍编纂的动因是将《红楼梦》当作“消遣品”的同时,希冀能增加学生的阅读兴趣,减少阅读障碍。它仍属于一种教育思想指导下如何便于教学的阅读缘起。
因时人的谈论或评价获知《红楼梦》而引发进一步阅读兴趣者。如一叶厂主《读红蠡见》谈及自身阅读《红楼梦》的缘起与过程时说:“我在没有看《红楼梦》以前,因为先看了些关乎《红楼梦》的考证和批评的文字,于是引起我的好奇心;又因为知道此书在近代青年及文学中占有绝大势力,几乎是人都知道有这们一回事,于是更引起我好奇心了,被此好奇心的鼓动,才于四年前从头至尾大略浏览一周。……次年又细读了前五回,并且作了篇《读红小记》,被芸子君披露于《北平书报》,可惜人事牵缠,止读到此,这是我窥得《红楼梦》面皮的大概经过,所以不敢自认为红学家,尤不敢冒充什么红学健将!本报记者先生,既认《红》为学,不佞窃亦为认‘《红》为学’者之一,谨就蠡见中‘怎么去读它’,拉杂的写些,聊串个龙套给红学剧凑凑热闹。”[8]不论是“好奇心”所致,抑或是与友人“通函谈及”,皆属于一种主动式阅读《红楼梦》的行为选择。
有读者本已喜读《红楼梦》而后因彼时社会对《红楼梦》相关问题的争议,引发进一步阅读之后探究文本的兴趣。如芙萍《红楼梦脚的研究》所言:“在前年的某报附刊上讨论《红楼梦》问题的时候,对于《红楼梦》的‘脚’也曾略谈了谈,引起一般爱读《红楼梦》者兴味不少。不过这种重要问题当时也没讨论出什么结果来,现在俱乐部征求红学家,我不是红学家,而是一个爱读《红楼梦》者,那么我把这‘脚’的重要问题从(重)新研究所得,盒盘贡献出来大家凑个热闹。这一点研究的态度,或许能博得一般红学家及读者的商榷与批评。”[9]“凑个热闹”的心态使得芙萍之类的读者开始广泛参与彼时社会有关《红楼梦》的论争,有助于引发更多的读者参与相关讨论。
作为现代青年学人求学或生活日常的重要成长读物而备受推崇。姜亮夫在《红楼梦送我出青年时代》一文中回忆道:“要问我在青年时代所爱读的书,这真是难事。……后来不知怎的,偶然间在书架上发现一部《红楼梦》,偶然的翻了几页,不料竟成了整个中学生时代的好伴侣。差不多一个中学时代,不曾离过他。”[10]现代青年学生最初将《红楼梦》当作日常读物的重要缘起,大都由于喜爱《红楼梦》的文本世界,从而以“兴趣方面的爱好去探索”。“偶然”的无心之举,说明《红楼梦》对现代青年人的艺术感染力。此举最终形成了一种“陪过黛玉落泪”式的主体介入《红楼梦》文本世界的心灵体味过程。
虽说现代读者进行《红楼梦》阅读的缘起及其品评过程不一,但他们在品读《红楼梦》文本的魅力时,往往是以一种谦和的心态来对待《红楼梦》文本问题以及彼时同人旨趣各异的阅读观感。从芙萍到一叶厂主,可以发现一般在报刊杂志上连载《红楼梦》评论文章的研究者,都不太希望以“红学家”自诩,更不以其所阅读《红楼梦》的心得作为一种研究定论而大肆宣扬,而是以一种平和的心态直面其他读者的阅读观感与自身见解的异同。
又如,张笑侠《红楼梦大事年表》一文曾加“附志”言:“此表编者按百二十回本拟定,与易俊元先生之表多不合之处,诸大红学家如认为有可疑之处,请勿吝赐教;鄙人对于《红楼》一书,仅有二年余之研究,不敢竟谓此表无误也。”[11]张笑侠此举一方面详细回忆其阅读《红楼梦》的过程及其获得观感的缘起,另一方面似乎又通过“恐怕记不详确”等话语强调相关阅读观感的个体性,而非一种普遍性意见。这也体现出一种谦和的阅读心态。基于此类心态,《读红蠡见》文末亦言:“拉杂无次序的来已是不少,我因为人事牵缠,没有工夫去实验我的读红计划,将来得暇必要一试的!说的主观见解太深,自知一定挂一漏万,荒谬百出!希读者不吝指教为幸!”[12]从“主观见解太深”到“诸大红学家”云云,更像是一种描述普通读者阅读《红楼梦》的日常之举;其阅读后成文的研究成果更像是一种读后感式的心得,而非长篇大论式的专门研究。
相同表述者,如化蝶《金陵十二钗册》所言:“《红楼梦》中的金陵十二钗册,是《红楼梦》的线索,又是《红楼梦》十二钗的短小的写照,故我认为他是有研究的价值。但是我是一个没有学问的人,作散文还费很大的力气,做研究文批评文越发的不成东西了!只可作一抛砖引玉物耳。”[13]“我是一个没有学问的人”云云,已成为现代读者探讨《红楼梦》文本世界的一种常见的自我身份定位——抱着学习或请教的心态将自身的阅读观感写成札记、并公布报端以就教于专家。以至于化蝶在诠释“金陵十二钗册”时,亦采用了一种札记体的率性或随“心”解读策略。此类策略的表现形式更多地采用第一人称“我”的视角来进行,而非严密的逻辑设定或证据排列。比如,针对《红楼梦》“十二钗正册第三图”的内容,化蝶诠解道:“图中大意是说探春远嫁,题词第一句是说探春的才能志气,第二句是叹他生在末世,第三四句是叹探春远嫁。高兰墅续书,写探春远嫁,我看甚好。”[14]诸如“我看甚好”“我猜曹雪芹的原意”等数量颇多的主观式表述,成为此类读者下定相关阅读论断的惯用方式。化蝶曾自言“据鄙人的意见是这样的读法,不当之处仍望诸大红学家指正是幸”,知其意图表达的仍旧是一种读者个人私密阅读的观感,有别于“新红学”家试图将“自传说”强行推广的考证化阐释策略。
由此看来,现代读者试图借用报刊或校定新版《红楼梦》等策略,向彼时社会传递一种以正确方式阅读《红楼梦》的意图。现代读者希冀所写札记或“凑凑热闹”、或“博得一般红学家及读者的商榷与批评”,更是主动向时人传递其撰写《红楼梦》“杂感”时的自我情感投射取向,意图形成一种能够带动更多社会人士进行互动的交流环节。
诚如平安《明暗的描写法——〈红楼梦〉读后感》一文所言:“我对于《红楼梦》,本没有什么研究,并且也不配说研究。不过我自信我是一个《红楼梦》迷,对于《红楼梦》的情节文字,曾下过点工夫去检讨过。”[15]因此,平安的《红楼梦》研究“全仗读者自己慧心的去探求”。所言“杂感”而非“研究”,已成为现代读者将阅读观感见诸报端的基本定位。所言“自信我是一个《红楼梦》迷”,则是此类读者进行研究的身份标记。“全仗读者自己慧心”云云,是宣扬一种个体化的主观阅读经验。而“曾下过点工夫去检讨过”,流露出此类读者对相关“杂感”心得的一种自信,乃至一种敝帚自珍的自负。它以一种强烈自信的形象向世人表达自身阅读属于个体化行为。虽然可以通过阅读交流来实现社会沟通、进而形成一种群体化导向,但“全仗读者自己慧心”的另一种阅读姿态,避免了读者日常生活式的个体阅读行为因社会角色的群体化而影响到对自身阅读行为的选择。
要之,现代读者的《红楼梦》阅读,在很大程度上呈现出一种以个体主观体验式为主的阅读诠释特征。这种自我定位、阅读心态、社会角色及阅读观感,大致代表了现代读者进行《红楼梦》阅读时一种较具典型性的普遍行为。
二、现代读者日常生活式的阅读过程与精神体悟
虽说不同年龄段的现代读者进行《红楼梦》阅读的展开过程与品评方式有别,但以之为日常生活重要一环的阅读过程及其精神体悟特性,却有着趋同的倾向。
首先,《红楼梦》的案头化消遣已成为现代知识群体日常精神生活的必要环节。玉诺《林黛玉与冯小青——〈墙角消夏琐记〉之十六》在摘录《红楼梦》所谓“那黛玉对着镜子只管呆呆的自看;看了一回,那泪珠儿断断连连早已湿透了罗帕。正是:‘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之后,曾描述自身阅读《红楼梦》的一个日常片段:“木版《红楼梦》的半页静展在眼前,使我想起《十才女》中对影絮絮私语的小青。走马看花的读几回,知道《红楼梦》作者不仅引了‘小青’的诗句,在林黛玉整个生活里,处处都流露着‘小青’的身分。”[16]可见,《红楼梦》已成为玉诺、乃至时人日常消遣的一种重要案头读物。所谓“走马看花的读几回”,说明玉诺的《红楼梦》阅读是一种闲散状态下的随心观阅;而其将林黛玉与《十才女》中冯小青相勾连,更是以心灵体悟式的比较来评价《红楼梦》。这种阅读过程的展开,恰恰说明《红楼梦》已成为现代读者日常阅读生活的重要一环,由此再现了现代读者有关《红楼梦》的日常式阅读过程。
又如,刘大杰认为“近来有人”“他们读《红楼梦》的时候,丢开了欣赏文学的眼光,把它当做茶余酒后的消遣品,性欲愈描写得深刻,他们就愈觉得快活。……《红楼梦》里面描写性欲的文字,真是多极了。……不过我们读《红楼梦》,是拿艺术的眼光来欣赏的,所以那些地方,我们只觉得他的描写的深刻,总不至于说他是淫秽的写实。”[17]刘大杰指出当时读者基于艺术作品的阅读、文学写实两种角度,会形成不一样的阅读观感。但是,从刘大杰所谓“当做茶余酒后的消遣品”到李长之《红楼梦批判》所言“《红楼梦》纵然是大文学作品,也依然是床头上消遣的玩物”[18],现代读者热衷于阅读《红楼梦》的主要促因并不一定就是一种考证的思路或艺术的欣赏,而是一种闲暇时的“消遣品”。此类“消遣品”的品读心态,使得《红楼梦》容易沦为时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以至于时人将《红楼梦》阅读过程与日常生活的精神消遣联系起来。此类阅读选择不但扩大《红楼梦》的流传范围,同时也拉低了该作品的社会接受品秩。
不过,“消遣品”的品读心态又容易将《红楼梦》引向现代读者日常闲适情趣生活之一面,最终体现为一种“涵养生活”式的品读过程。对此,听风《石头闲话——金陵书简》就曾描述过此类阅读过程:“××:虽然才交了春,前几天确已把冬天赶走了,满楼太阳烘得暖暖的,梅树着点上了紫蕊,引得人向外跑。假如手执《石头记》一卷,懒洋洋,慢慢地读,也是一种很有风趣的生活——文学研究者的涵养生活,在这一种时和境中可以体会到。我想您又把《石头记》读完一遍了。”[19]上述内容传递出现代读者一种热爱《红楼梦》的休闲品读方式,试图营造出阅读《红楼梦》具有良好品格陶冶的效用。同时,“涵养生活”的阅读有效消除了时人将其当作“红学揣测家”之负面印象的可能性,避免了此类日常生活式阅读陷入一种需要进行社会道德识辨的尴尬。
上述现代知识群体日常生活式阅读的形成,大多经历多年的阅历积累与知识积淀,从而在阅读过程中获得了较为浓厚的精神愉悦感。比如,张笑侠在《读红楼梦笔记》中自言道:“我自从十五岁就喜欢看它,所看的是一部抄本,并不是市上购来的。后来买了一部通行本,两下一比较,其中不同的地方很多,就是我的抄本遗漏之处少,通行本遗漏之处多。这篇笔记是按通行本记载。”正是在多年阅读后,张笑侠对《红楼梦》从“抄本”到“通行本”等不同版本形态颇为了解;其对《红楼梦》文本世界的感悟亦颇深,最终在天津《泰晤士报》1928年6月至1929年6月之间连载了104期的《读红楼梦笔记》,形成了“书中描写人物,一一入微,能使读者阅后,如见其人,如临其境”之类的阅读感悟。[20]甚至,张笑侠在品读《红楼梦》过程中,存在以读书笔记的记录方式对“太平闲人”“护花主人”等人的评语或赞同、或反驳商榷的阅读行为及品评选择,使得其对《红楼梦》文本内容的感悟领略亦有别于同时期其他读者。张笑侠的批评之语正是建立在其多年阅读《红楼梦》的基础上,能对文本进行细致品读,形成了一种可以探究《红楼梦》文本具体细节的阅读自信;对“护花主人”批语的反驳或商榷,即是一种针对《红楼梦》文本世界相关问题的研究式阅读。不论是“糊乱批评,真乃可笑”,抑或“不知(太平)闲人是由何处想来,所批的真是驴唇不对马嘴,使我不觉发笑”[21],此类嘲讽之词表明张笑侠对自身体悟《红楼梦》文本世界的自信之态。这说明现代知识群体把《红楼梦》当作日常“消遣品”的同时,渐渐形成了一股针对《红楼梦》文本世界的考辨或研究风气。
其次,这种日常生活式品评不仅为彼时知识群体所热衷,更是彼时青年人阅读《红楼梦》时的普遍之举。蒹葭簃主《谈红楼梦剧》曾指出:“《红楼梦》小说,在我们中国的小说界,可以算得是首屈一指了,差不多的人全都爱读他,尤其是青年,爱的尤其厉害。他与她们的手里,总是常常的拿着一本《红楼梦》看。看到入神的地方,便快快的读上几句,然后翻回来,再重看他两遍。看《红楼梦》的人,他的面部上,总免不了喜、怒、哀、乐种种表情。还有常看《红楼梦》的一般青年男女,全都爱以自己比作宝玉或黛玉,《红楼梦》之引人入胜可知矣。小说是在纸上表演的,他能够引人多看他几眼。”[22]所谓“他与她们的手里,总是常常的拿着一本《红楼梦》看”,再次表明《红楼梦》成为现代青年读者日常消遣与精神汲取的重要来源。“看到入神的地方,便快快的读上几句,然后翻回来,再重看他两遍”云云,说明现代读者对《红楼梦》的喜爱以及享受个中阅读的精神愉悦感。而“看《红楼梦》的人,他的面上,总免不了喜怒哀乐种种表情”,说明读者主体精神嵌入式的阅读方式已经成为现代读者获得快感的重要手段。
根据当时报端的相关记载:“一个青年读了《红楼梦》,为林黛玉而发痴,以致于昏迷颠倒断送了生命。的确的,在一个极长久的期间,《红楼梦》对于青年读者,是变成了一个魔法师,一个妖婆,一个吸血鬼。”所谓“魔法师”“妖婆”“吸血鬼”,表明青年读者已将《红楼梦》所写人物当作了自身原有的社会角色,使得他们相信《红楼梦》所写人物及其生活场景就是一种与现代读者所处时代相契合的“真实世界”。这种相信感导致有关读者意图在现实的世界中扮演起《红楼梦》文本的角色,以至于《红楼梦》能够在青年读者的阅读过程中产生强烈的情感共鸣与精神触动,最终形成“发痴”或“昏迷颠倒”的阅读体验。这种阅读体验之所以会形成,是因为青年读者容易将自身带入《红楼梦》文本所写,试图以己身譬喻成《红楼梦》中的相关人物,产生了一种心灵共鸣式的情感投射,进而获得一种精神的愉悦力与满足感。因此,现代青年读者极容易产生对《红楼梦》的“热狂”,甚至出现诸如“病于《红楼梦》的‘无聊鬼’。他们彻夜地读它,一再反复地读它,谈话的题目也总是它”之类的魔怔现象。[23]对于相当一部分现代青年读者而言,《红楼梦》的文本世界“罩住了他们的实生活”,使现代青年读者萌生了一种向往《红楼梦》文本所描绘世界之心,以至于他们试图多角度领悟《红楼梦》文本的艺术魅力。
应该说,上述向往之心之所以产生的关键缘由在于,现代读者将《红楼梦》阅读当作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正如李辰冬所言,“文艺作品之对我们直接发生趣味的,系作品的本身”[24]。现代读者往往带着一种心灵体悟的方式来了解、理解、欣赏并迫切希望通过阅读进入《红楼梦》文本世界的具有群体普遍性的接受心态,试图寻求将《红楼梦》文本世界与读者现实世界相联系的阅读勾连点,以至于产生了更加注意《红楼梦》艺术魅力的阅读效应。比如,竞生《哭的表情》就主张一种心灵式感悟的阅读思路。此文以林黛玉的哭为例,认为“惟从心灵活动的趋势上,才能得到牠(即《红楼梦》)的创造的妙谛”,认为“仅就林黛玉一人的心情说,已可见出作者精致的心灵与伟大的创造力”。[25]此类方式是以《红楼梦》所写人物的“心灵活动的趋势”来获取愉悦感,这就形成了与胡适“新红学派”的考证思路所不一致的阅读观感,最终以心灵的创作法等独一无二的阐述策略重新组织《红楼梦》文本涵义。
三、现代读者的日常式文本研究及其当下指向
现代读者进行《红楼梦》阅读的另一种典型过程是:因在阅读过程中对《红楼梦》文本的矛盾之处产生怀疑、进而深究之后,最终以札记体的读后感见诸报端。比如,胡钦甫《红楼梦摘疑》说:“只可惜著者的原本,早已遗失,现在流行着的只有程本,戚本,及脂砚斋孤本三种。自然这三种本子,都是经过审定者,依着主观的见解,或好胜的心理,把它删削改窜过的。我的所谓《红楼梦摘疑》不是讨论关于版本的问题,也不是关于作者的家世;是读《红楼梦》时,发现前后事实的矛盾,或时间的冲突,觉得指摘出这许多的错误,是我对于本书的忠实,不以其在文学上,价值的高贵,而把它的短处隐晦起来;一方也许可助略读者对于《红楼梦》作深一层的认识。”这种阅读过程往往是一种带着批评式的眼光,努力客观对待《红楼梦》文本所展现的知识体系及其所可能产生的不良影响,以免其他读者产生《红楼梦》误读的倾向。胡钦甫又说:“这些缺点虽为我读《红楼梦》时所引为莫大的缺憾,但我不愿再有人将这已遭改窜的旧本,再引削改补增,杜撰己意,又演出许多今人的《红楼梦》出来。”[26]可见,以胡钦甫为代表的读者试图客观地阅读《红楼梦》文本,以便获得一种相对客观可靠的知识体验,进而探寻一种能够准确领悟《红楼梦》作者原意或文本所客观展现知识的合理阅读方式。此类阅读过程的推进不再是以阅读者个性化的主观式心灵体验为主,而是以一种类似研究的方式来挖掘《红楼梦》文本的接受价值。
现代读者见诸报端的“杂感”在展开《红楼梦》研究时,并不集中于作者家世、版本流变上,也不是为考证而考证,而是探讨阅读时所遇到的与文本相关的问题来获得阅读体验,寻求阅读意义。例如,纯朴《红楼梦的教育观》指出:“乍看这个题目,一定认为不是属于正统派教育论文圈内所应该讨论的。在我个人觉得这不但是很有兴趣的问题,而且是丰富的教育材料,颇值得研究研究。”纯朴的研究起于对《红楼梦》的兴趣,探讨的是由对《红楼梦》进行“感觉与观察”之后的教育问题;这是一种“站在教育的立场来研究《红楼梦》”的跨视阈研究思路,最终“使它教育化”来反思当下的“青年”教育。故而,纯朴指出:“《红楼》一书,是国内说部的翘楚,吸引青年最多。它能改造翻转青年的气质,它能潜移默化青年的个性,它对青年的影响,比那形式陶冶的教育效果要大得多。我们应该就中提出多少教育的问题,使青年注意。叫他们清楚的认识了《红楼》上青年男女种种畴型。”[27]纯朴谈及《红楼梦》教育问题不仅是因为个人对《红楼梦》的阅读兴趣,而且试图对当时青年读者进行“畴型”教育。此类跨视阈的文本研究范围,仍旧回到了当时人日常生活的范围中,试图对当时的青年读者进行正确人生观的引导。
在现代读者看来,《红楼梦》的日常阅读仍需回归彼时的当下社会意义。比如,自王国维《红楼梦评论》发表以来,“为人生”的阅读观念已成为现代读者品阅《红楼梦》的重要视角,《红楼梦》对“人生的态度”之书写也就成为现代阅读者屡屡提及的话题。但是,现代读者谈及《红楼梦》的人生观时,逐渐从《红楼梦》的社会意义来批评其所提倡“消极人生”的不良影响,从而将《红楼梦》的人生观当作“社会文化上最严肃最迫切的问题”,认为:“在太平盛世,一个国家多有几位悲观遁世的贾宝玉,本来也无足轻重。在民族危急存亡的时候,大多数的贤人哲士,一个个抛弃人生,逃卸责任。奴隶牛马的生活,转瞬就要降临,假如全民族不即刻消亡,生命沉重的担子,行将如何担负?中华民族,几千年来,受佛家道家的影响,摧毁民族生命的力量,远过尼采沉痛攻击的七毒。《红楼梦》是佛家道家精神的结晶,它完整的艺术形式使悲观厌世的思想极端的个人主义,深入人心。处着现在的中国,假如我们的心还没有全死,假如我们感觉人生的戏剧,不能不唱,假如我们清楚认识,生命不可消亡,那么《红楼梦》作者的人生观宇宙观,我们就不能再表示同意。”[28]此处对时人将《红楼梦》当作“消遣”而形成“悲观厌世”思想的批评,正是着眼于《红楼梦》对时人人生观与世界观的巨大影响力,更是批评时人日常生活式的《红楼梦》阅读偏离了民族存亡的时代主题,以至于缺乏积极正面的当下意义。此类做法试图将现代读者日常生活式的《红楼梦》阅读转化成一种于国于家有用的、且是积极入世的社会性行为,故具有重要的时代意义。但这并不足以否认日常生活式的个体精神体认之阅读行为,是现代读者进行《红楼梦》阅读诠释的主要方式之一。
四、《红楼梦》现代阅读研究的启示
前文已较为详细地梳理了《红楼梦》现代阅读的总体特征,它为我们挖掘《红楼梦》是如何进入现代读者的阅读视野提供了诸多观察视角,对当今《红楼梦》研究的客观评价亦有若干启示。
首先,不论是课堂教学对《红楼梦》的推动作用,抑或是学术热点波及个人爱好所致,均表明《红楼梦》已成为现代读者日常阅读的重要案头读物,以至于现代读者对其保留着一种精神消遣的探究欲望。此类阅读欲望使得《红楼梦》与现代读者之间有效消除了知识结构的隔阂感,也使得现代读者可以根据自身的阅读期待随时进行《红楼梦》的文本解剖。《红楼梦》进入现代课堂的教学范围,表明借助相应学制的推动能够为《红楼梦》、乃至古典小说的存在意义及其文化价值进行正名。当今的《红楼梦》教学虽然提倡“整本书”阅读,也将《红楼梦》列为必考作品,但此类教学的主要目的是一种升学需要,而不是以培养学生的文学感悟能力为主要诉求,更遑论以《红楼梦》来培养学生的文本创作兴趣。当今的《红楼梦》教学虽然也对作品进行结构、人物、语言、主旨等方面的分析,却是一种教导灌输式的主导,而不是在培养学生兴趣基础上引导学生自我探求的热情。因此,从教学的角度看,通过在中学、大学阶段开设以教师引导、学生自行解读为主的《红楼梦》选修课等方式,改变此前将《红楼梦》当作“伟大小说”的灌输式定论及其印象式逻辑论证,以学生阅读兴趣的自由发挥为主导;甚至,以《红楼梦》作为培养当下青年学生的人文素质,或许能减少《红楼梦》与当下青年学生之间的知识隔阂,减少当下学生机械化、程式化、固定化的阅读思路。
其次,《红楼梦》的阅读需要以一定学术研究成果作基础,也需要相应的社会关注热点来触发普通读者的探究乐趣。现代学术研究热点的促动,使得《红楼梦》时刻成为一种社会关注的触发点,持续吸引现代读者予以探索的兴趣与热情。在完善《红楼梦》社会启智功用的诸多手段中,不仅需要制度化的促动,而且应塑造全社会关注的热点话题。同时,关注包括“索隐”、考证在内的《红楼梦》所有阅读思路及读者不同的接受旨趣,分析《红楼梦》如何在一定社会变革与文化转变的促动下,形成全民予以探究的话题及其展现方式。诸如此类的研究导向在兼容并包的思绪下,将使得《红楼梦》研究具备百家争鸣的意味。现代读者阅读《红楼梦》是一种在“兴味”基础上的科学研究。它不以专断式驳倒其他人的观点为诉求,而是希冀在共同阅读《红楼梦》文本的情形下探究曹雪芹所可能的写作思路、或《红楼梦》能够契合当今社会的价值意义导向。[29]这种思路对我们如何宽容看待“探佚学”“曹学”之于《红楼梦》介入当今普通读者日常阅读的促进作用,将有不少启迪。现代读者以《红楼梦》爱好者的身份来对待自身成果、以开放式心态来对待自身成果所可能引起的商榷接受,这种现象对于当今《红楼梦》研究中学院派与民间爱好者私人化的研究兴趣之间的对话交流亦有特殊价值。这是因为不论处于何种身份,带有何种研究心态,抑或是不同阅读群体知识结构的差异性,他们皆是《红楼梦》读者成员,多数时候是在个体愉悦阅读的情况下通过报刊杂志及其他多媒体渠道来表达自身的阅读经验与心得。但这种不同层次的阅读交流需要一定的专业研究作支撑,也需要诸如“新红学”等具有一定社会影响力的成果作为交流的基础。当下的《红楼梦》研究仍需延续现代读者经过多年阅历积累与知识积淀的心态,需要倡导现代读者在日常阅读时获得精神愉悦感之后的达情方式,而非以有意猎奇或哗众取宠来自神其说。
最后,当今的《红楼梦》研究仍需回归现实视域,并在一定程度上回答当今社会发展过程中的实际问题。虽然日常的个体阅读形式是现代读者带着率性的“兴味”体验,现代读者也将关注的重点放在情爱主题、审美艺术等方面;但当出现日本侵华而需要进行民族抗争的时代主题与现实需要时,《红楼梦》作为一部深入当时知识群体与普通百姓日常生活的重要案头读物,迅速被要求承担起凝聚民族自信与维护国土完整的社会启迪任务,要求《红楼梦》应该承担起建构积极人心力量的推动助力。从这个角度反观当今的《红楼梦》教学与研究,除了满足各类读者类型的消遣或体验需求外,不应使《红楼梦》研究拘泥于自娱自乐的“象牙塔”中,亦不应令《红楼梦》研究成为一种单纯的学术对象。而应充分发挥《红楼梦》为人熟知、广被披阅的受宠长处,应充分利用《红楼梦》的文本知识及其积极的价值导向,以便为当今的《红楼梦》接受向更积极的社会文化建设方面引导。这种引导不仅应将培养青年读者的文学感悟能力放在重要层次,而且应将《红楼梦》文本的阅读研究与当前国家的文化导向、教育导向放在重要位置。而《红楼梦》的当代批评策略往往是就事论事,抑或热衷于一家之见的“索隐”探求,导致此类拘泥于细节品鉴的批评缺乏实质性的社会功能。此举不仅否定了批评者基于理性的共识或知识构建介入当下生活的批评主体,而且降低了学术批评进入公共领域制度的参与程度,以至于难以形成批判性思考的文化共识。借助诸如《红楼梦》等经典小说的文本批评与文化反思,往往能够迅速勾连起普通读者的阅读兴趣,形成经典文本与实际读者之间的双向交流。它通过经典文本的触动,激发普通读者积极参与文本内涵解构的能力与信心,最终引导读者建构起符合当下社会发展所需的知识结构,规范当下文学批评的话语表达;同时,以文学审美孕育读者客观理解现实发展的各种条件,深度把握文学批评、日常阅读与国家社会发展之间的动态变化及其视点轨迹。当下对《红楼梦》等经典小说的日常阅读及其精神体悟,应突显阅读方式的规范化、阅读来源的可靠性及阅读体悟的趋同面。通过合理引导、教育教学及典型示范等方式,将经典文学合拍于当下的文学性、思想性、伦理性及其社会意义充分挖掘,以便促使当下读者、尤其是青年读者在熟知传统文化正面意义的基础上加强相应的认同推动。
总之,从现代读者通过《红楼梦》品评来介入彼时社会文化的接受史看,《红楼梦》等古代小说可以成为当今文化自信构建的重要文学支撑。
注释
[1]夏德清《恽代英阅读〈红楼梦〉》,《红楼梦学刊》1984年第3辑。
[2]张心科《清末民国期间课外阅读中的〈红楼梦〉》,《红楼梦学刊》2013年第6辑。
[3]顾宇和温庆新《“污名化”与〈红楼梦〉社会身份的变动及传播趋向》,《江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6期。
[4]韩侍桁:《红楼梦之谜——纪念亡友赵广湘》,《文艺风景》1934年第1卷第2册。
[5]曹聚仁:《小红——〈红楼梦〉今读之一》,《太白》(上海)1934年第1卷第2期。
[6]曾虚白:《红楼梦前三回结构的研究》,《青鹤》(上海)1933年第1卷第4期。
[7]一粟编著:《红楼梦书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204页。
[8]一叶厂主:《读红蠡见》,吕启祥、林东海主编:《红楼梦研究稀见资料汇编》,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第299页。
[9]芙萍:《红楼梦脚的研究》,吕启祥、林东海主编:《红楼梦稀见资料汇编》,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第296-297页。
[10]姜亮夫:《红楼梦送我出青年时代》,《上海青年界》1935年第8卷第1号。
[11]张笑侠:《红楼梦大事年表》,吕启祥、林东海主编:《红楼梦稀见资料汇编》,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第359页。
[12]一叶厂主:《读红蠡见》,吕启祥、林东海主编:《红楼梦稀见资料汇编》,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第305页。
[13]化蝶:《金陵十二钗册》,吕启祥、林东海主编:《红楼梦稀见资料汇编》,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第330页。
[14]化蝶:《金陵十二钗册》,吕启祥、林东海主编:《红楼梦稀见资料汇编》,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第331页。
[15]平安:《明暗的描写法——〈红楼梦〉读后感》,吕启祥、林东海主编:《红楼梦稀见资料汇编》,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第710页。
[16]玉诺:《林黛玉与冯小青——〈墙角消夏琐记〉之十六》,《明天》1929年第2卷第9期。
[17]刘大杰:《红楼梦里性欲的描写》,吕启祥、林东海主编:《红楼梦研究稀见资料汇编》,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第288页。
[18]李长之、李辰冬:《李长之、李辰冬点评红楼梦》,北京:团结出版社,2006年,第6页。
[19]听风:《石头闲话——金陵书简》,《书人》(上海)1937年第1卷第2号。
[20]张笑侠:《读红楼梦笔记》,吕启祥、林东海主编:《红楼梦研究稀见资料汇编》,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第194-195页。
[21]张笑侠:《读红楼梦笔记》,吕启祥、林东海主编:《红楼梦研究稀见资料汇编》,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第228页。
[22]蒹葭簃主:《谈红楼梦剧》,吕启祥、林东海主编:《红楼梦稀见资料汇编》,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第386页。
[23]韩侍桁:《红楼梦之谜——纪念亡友赵广湘》,《文艺风景》1934年第1卷第2册。
[24]李辰冬:《红楼梦重要人物的分析》,吕启祥、林东海主编:《红楼梦稀见资料汇编》,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第555页。
[25]竞生:《哭的表情:〈红楼梦〉林黛玉的哭》,《情化》1928年第1卷创刊号。
[26]胡钦甫:《红楼梦摘疑》,《述学社月报》1929年第3卷第2期。
[27]纯朴:《红楼梦的教育观》,吕启祥、林东海主编:《红楼梦稀见资料汇编》,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第542页。
[28]陈铨:《尼采与〈红楼梦〉》,《当代评论》(昆明)1941年第1卷第20期。
[29]温庆新:《作为一种文学现象:现代“〈红楼梦〉化”的生产性批评接受》,《中国文学研究》2021年第2期。
原载《山东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