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画收藏:蒲松龄画像印章之谜
“纸上有声”是太平闲人张新之对《红楼梦》中大量存在的声音叙事现象的形象概括和精辟总结。
第六回凤姐见刘姥姥时笑道:“不过借赖着祖父虚名,作了穷官儿,谁家有什么,不过是个旧日的空架子。俗语说,‘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戚’呢,何况你我。”张新之评点道:“一席话是从何处揣摩来的,而‘何况你我’一句其声甚厉,纸上有声,千古才人,谁不下拜!”①
第十回尤氏与金氏有一段长篇对话,两次插入“婶子,你是知道的”“婶子你说,我心焦不心焦”,张新之评点道:“叫一声,纸上有声。”
类似的还有第二十八回,宝玉因黛玉问“当初怎么样,今日怎么样?”叹气说:“嗳!当初姑娘来了,那不是我陪着顽笑……”说了一大通当初如何现在怎样的话。张新之评点道:“‘嗳’声如出纸上。”
第四十九回叙史湘云教香菱写诗,没昼没夜高谈阔论起来,宝钗说:“我实在聒噪的受不得了。……一个香菱没闹清,又添上你这个话口袋子。”张新之评点道:“一语笑貌声音都在纸上。”
第五十七回“紫鹃情辞试玉”后,宝玉不省人事,袭人对黛玉哭道:“不知紫鹃姑奶奶说了些什么话,那个呆子眼也直了,手脚也冷了,话也不说了,李妈妈掐着也不疼了,已死了大半个了!连李妈妈都说不中用了,那里放声大哭。只怕这会子都死了!”张新之评点道:“紫鹃称姑奶奶,大奇,而气急败坏涌现纸上”“七个‘了’字涌出纸上。”
第六十七回“讯家童凤姐蓄阴谋”写凤姐严厉口吻,张新之两用“声来纸上”加评(此回文字脂、程本多有不同)。
第七十四回,探春在抄检大观园时,“只听‘啪’的一声,王家的脸上早着了探春一巴掌”,张新之评道:“其声直出纸上”;针对探春“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语,他还说《红楼梦》“写来有声有色,非他小说可比”。
第九十回写雪雁与紫鹃对话,张新之评点道:“两儿女喁喁,恍然纸上。”
如此等等,可以看出,“纸上有声”并非张新之的随意评点,而是贯穿始终的一种认识,而这种认识其实脂批已有所提及,如第二十回“林黛玉俏语谑娇音”的著名片断,黛玉拿湘云将“二哥哥”发成“爱哥哥”取笑,湘云不服气说:“这一辈子我自然比不上你。我只保佑着明儿得一个咬舌的林姐夫,时时刻刻你可听‘爱’‘厄’去。”己卯本批得好:“可笑近之野史中,满纸羞花闭月、莺啼燕语。殊不知真正美人方有一陋处,如太真之肥、飞燕之瘦、西子之病,若施于别个,不美矣。今见‘咬舌’二字加之湘云,是何大法手眼敢用此二字哉?不独不见其陋,且更觉轻巧娇媚,俨然一娇憨湘云立于纸上,掩卷合目思之,其‘爱’‘厄’娇音如入耳内。然后将满纸莺啼燕语之字样填粪窖可也。”又说:“……湘云到,宝玉就走,宝钗笑说‘等着’;湘云大笑大说;颦儿学咬舌;湘云念佛跑了数节,可使看官于纸上能耳闻目睹其音其形之文。”这可以说是张新之“纸上有声”说之先声。
《红楼梦》的作者并没有明确提出声音叙事的看法或主张,不过,在第九十三回有一段描写宝玉听蒋玉菡唱曲的片断,宝玉十分入戏,由《乐记》的“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想到“声音之原,不可不察。诗词一道,但能传情,不能入骨,自后想要讲究讲究音律”。虽然音律不等同于声音,但细玩其义,也可说明小说家意识到了声音超乎文字的感染力。
对于文学作品中的声音,韦勒克、沃伦在影响甚广的《文学理论》中指出:“每一件文学作品首先是一个声音的系列,从这个声音的系列再生出意义。在某些作品中,这个声音层面的重要性被减弱到了最小程度,……如在大部分小说中,情形就是如此。但是即使在小说中,语音的层面仍旧是产生意义的必不可少的先决条件。”②确实,不同的文体,声音元素的表现方式与重要性并不相同。小说并不是最依赖声音、特别是生理性原声的文体,但声音同样是小说文本与艺术世界不可或缺的部分,“通过声学的而非语义学的阅读,感知的而非概念的阅读,我们发现了理解叙事意义的新方式”③。如果我们对声音的理解不限于所谓“声学”,而是包括文本中一切与声音有关的描写,那么,它与小说情节的设置及发展、主题与情感的表现、人物的塑造、题材类型的特点等等的关系,就比我们想象的可能重要得多。所以,在小说研究中,声音描写的分析理应是文本的整体性观照不可或缺的一环,而《红楼梦》中就存在广泛的声音描写,其声音要素与小说意义的表达,有着或显或隐的关联,值得仔细的体会与研究。除清代评点多有揭示外,今人也时有探讨,如傅憎亨《〈红楼梦〉的绘声艺术》、杨志平《〈红楼梦〉听觉叙事刍议》等。本文对此重加梳理,尝试解读文本中的各种声音,分析声音中所包含的意蕴,以共求“知音”之趣。全文取证以前八十回为主,兼及后四十回。
一、人物的声音标记及其声音场域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声音标记,这既体现在说话的音质、语速、语调等方面,也体现在日常生活中这个人所习惯发出的声响及其他相关声响上面。如第六回刘姥姥初入贾府时,有这样一段描写:
刘姥姥只听见咯当咯当的响声,大有似乎打箩柜筛面的一般,不免东瞧西望的。忽见堂屋中柱子上挂着一个匣子,底下又坠着一个秤砣般一物,却不住的乱幌。刘姥姥心中想着:“这是什么爱物儿?有甚用呢?”正呆时,只听得当的一声,又若金钟铜磬一般,不防倒唬的一展眼。接着又是一连八九下。
这里用“打箩柜筛面”“秤砣般乱幌”“金钟铜磬一般”等形容座钟的运行、摆动、报时声,即“从刘姥姥心中目中设譬拟想”(甲戌本夹批);第四十一回刘姥姥又醉入怡红院,头撞板壁的咕咚声和自言自语,与此情景相仿佛,都很符合这个农村老妇人的声音标记。正如宇文所安所说:“声音从不是‘任何一个人的’声音。声音属于某个人,标志着个人的身份并印上他的特性。声音常常有一个名字和一张脸,而且当声音变得熟悉,聆听它,可以把我们带回到与这个人经历的沉默过往。”④而《红楼梦》充分挖掘了人物的声音标记,将其作为人物刻画的一个重要手段。
在《红楼梦》中,人物出场往往伴随着声音描写,即使有些人物的出场一开始并不那么重要。如第一回有这样的描写:
这里雨村且翻弄书籍解闷。忽听得窗外有女子嗽声,雨村遂起身往窗外一看,原来是一个丫鬟,在那里撷花。
贾雨村当时功名淹蹇,百无聊赖,作为小说情节展开的引领人物,暂不处于矛盾冲突之中,所以,再平常不过的一个“嗽声”,也能激起他心底的波澜,引起他自命不凡的感慨,并为后续描写作铺垫。
比较而言,黛玉进府时的动静更有内涵。第三回黛玉方进入房时“方欲拜见时,早被他外祖母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当下地下侍立之人,无不掩面涕泣,黛玉也哭个不住”。甲戌本在贾母大哭处有一侧批:“几千斤力量写此一笔。”前八十回写贾母大哭,只此一处。第一○七回贾府被抄后,贾母也大哭过。所以,贾母强烈的反应与她一惯的持重形成巨大反差,与对黛玉态度可能发生的变化形成巨大反差,同时,这一哭声还与接下来的笑声形成巨大反差。
一语未了,只听后院中有人笑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黛玉纳罕道:“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
这段描写一向为人津津乐道,因为它通过“未见其人,先使闻声”写出了凤姐的性格与地位。而宝玉的出场,也是如此“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丫鬟进来笑道:‘宝玉来了!’”对此,甲戌本上的侧批是:“与阿凤之来相映而不相犯。”可见,曹雪芹写人物出场,从一开始就注重声音叙事,与形态、对话等描写构成了场面的完整呈现。
在整个作品中,曹雪芹都努力将声音作为刻画人物的一种手段,阅读《红楼梦》,也应当通过声音去把握人物性格,体会人物情感,感知人物内心。如第二十三回一段借黛玉听曲描写她感伤的心理。她闷闷地走到梨香院墙角上:
只听墙内笛韵悠扬,歌声婉转。林黛玉便知是那十二个女孩子演习戏文呢。只是林黛玉素习不大喜看戏文,便不留心,只管往前走。偶然两句吹到耳内,明明白白,一字不落,唱道是:“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林黛玉听了,倒也十分感慨缠绵,便止住步侧耳细听,又听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听了这两句,不觉点头自叹,心下自思道:“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戏,未必能领略这其中的趣味。想毕,又后悔不该胡想,耽误了听曲子。又侧耳时,只听唱道:“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林黛玉听了这两句,不觉心动神摇。又听道:“你在幽闺自怜”等句,亦发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块山子石上,细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个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见古人诗中有“水流花谢两无情”之句,再又有词中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之句,又兼方才所见《西厢记》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之句,都一时想起来,凑聚在一处。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痴,眼中落泪。
笛韵悠扬,歌声婉转,开始只是“偶然两句吹到耳内”,然后就是有意侧耳倾听了,断断续续的曲词,重点却听得“明明白白,一字不落”,这种由远及近、由片言只语到清晰完整的声音,通过黛玉内心对外界的呼应与回响,富有层次感地揭示了她隐微的情感觉醒过程。
同时,人物的性格、情感及表现方式也不是单一的,黛玉给人的印象似乎总是哭哭啼啼的,其实她也有活泼开朗、诙谐幽默的一面,除了前面提到的“林黛玉俏语谑娇音”,第四十二回“潇湘子雅谑补余音”,着眼点也在“音”上:
黛玉又看了一回单子,笑着拉探春悄悄的道:“你瞧瞧,画个画儿又要这些水缸箱子来了。想必他糊涂了,把他的嫁妆单子也写上了。”探春“嗳”了一声,笑个不住……
女孩子拿同伴婚事取笑的天真口吻,黛玉故作神秘的“悄悄”和探春的爽朗大笑,都溢于言表。
不但如此,不同的人物,还会形成不同的声音场域,这也成为《红楼梦》塑造人物时有意发掘与表现的一种声音状态,比如第二十二回猜灯谜的一段描写:
往常间只有宝玉长谈阔论,今日贾政在这里,便惟有唯唯而已。余者湘云虽系闺阁弱女,却素喜谈论,今日贾政在席,也自缄口禁言。黛玉本性懒与人共,原不肯多语。宝钗原不妄言轻动,便此时亦是坦然自若。故此一席虽是家常取乐,反见拘束不乐。贾母亦知因贾政一人在此所致之故,酒过三巡,便撵贾政去歇息。贾政亦知贾母之意,撵了自己去后,好让他们姊妹兄弟取乐的。贾政忙陪笑道:“今日原听见老太太这里大设春灯雅谜,故也备了彩礼酒席,特来入会。何疼孙子孙女之心,便不略赐以儿子半点?”贾母笑道:“你在这里,他们都不敢说笑,没的倒叫我闷……”
庚辰本批语反复说这是“非世家曾经严父之训者”写不出的“大家风范”,而且批评:“想近时之家,纵其儿女哭笑索饮,长者反以为乐,其理不法,何如是耶!”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也是贾政古板方正的性格使然。
相反,贾母身边的声音场域总是充满了其乐融融的气氛。而王熙凤就是贾母的开心果。她非常厉害,丫鬟们也惧怕她,但又愿意待在她身边,因为她的周围往往有欢笑。第四十六回贾赦要算计贾母的贴身丫鬟鸳鸯,贾母听了,气得浑身乱战,连王夫人也斥责了:
王夫人忙站起来,不敢还一言。薛姨妈见连王夫人怪上,反不好劝的了。李纨一听见鸳鸯的话,早带了姊妹们出去。探春有心的人,想王夫人虽有委曲,如何敢辩;薛姨妈也是亲姊妹,自然也不好辩的;宝钗也不便为姨母辩;李纨、凤姐、宝玉一概不敢辩……
后来还是探春上来解劝,贾母才打消了怒气,而面对贾母怪王熙凤没有提醒她,王熙凤顺水推舟:
凤姐儿笑道:“我倒不派老太太的不是,老太太倒寻上我了?”贾母听了,与众人都笑道:“这可奇了!倒要听听这不是。”凤姐儿道:“谁教老太太会调理人,调理的水葱儿似的,怎么怨得人要?我幸亏是孙子媳妇,若是孙子,我早要了,还等到这会子呢。”贾母笑道:“这倒是我的不是了?”凤姐儿笑道:“自然是老太太的不是了。”贾母笑道:“这样,我也不要了,你带了去罢!”凤姐儿道:“等着修了这辈子,来生托生男人,我再要罢。”贾母笑道:“你带了去,给琏儿放在屋里,看你那没脸的公公还要不要了!”凤姐儿道:“琏儿不配,就只配我和平儿这一对烧糊了的卷子和他混罢。”说的众人都笑起来了。
从大家都不敢出一声,到众人都笑起来,一次激烈的冲突,立刻被化解了。
又如第十九回有这样一段:
谁想贾珍这边唱的是《丁郎认父》《黄伯央大摆阴魂阵》,更有《孙行者大闹天宫》《姜子牙斩将封神》等类的戏文。倏尔神鬼乱出,忽又妖魔毕露,甚至于扬幡过会,号佛行香,锣鼓喊叫之声闻于巷外。满街之人个个都赞:“好热闹戏,别人家断不能有的。”宝玉见那繁华热闹到如此不堪的田地,只略坐了一坐,便走开各处闲耍。
对此己卯本有一条夹批说:“形容刻薄之至,弋阳腔能事毕矣。阅至此则有如耳内喧哗、目中离乱,后文至隔墙闻‘袅晴丝’数曲,则有如魂随笛转、魄逐歌销。形容一事,一事毕肖,石头是第一能手矣。”对曹雪芹的艺术趣味及声音描写都给了恰当的评论。不只如此,从人物的声音场域来看,这种喧哗显然不合宝玉的性格,这一回的回目是“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静日玉生香”,充满了一种静谧雅致的特点,所以,宝玉离开那个热闹的场所,去潇湘馆,作者特意写到“时黛玉自在床上歇午,丫鬟们皆出去自便,满屋内静悄悄的”,并在这“静悄悄”的氛围中,展开一段宝黛间最甜蜜美好的谈情说爱描写。
声音描写还与人的命运息息相关。这里,我想举后四十回黛玉病重的例子,第八十二回写“病潇湘痴魂惊恶梦”,就特别突出了黛玉精神恍惚中外界的声音与她的幻听幻觉:
一时痛定思痛,神魂俱乱。……翻来复去,那里睡得着。只听得外面淅淅飒飒,又像风声,又像雨声。又停了一会子,又听得远远的吆呼声儿,却是紫鹃已在那里睡着,鼻息出入之声。自己扎挣着爬起来,围着被坐了一会。觉得窗缝里透进一缕凉风来,吹得寒毛直竖,便又躺下。正要朦胧睡去,听得竹枝上不知有多少家雀儿的声儿,啾啾唧唧,叫个不住。那窗上的纸,隔着屉子,渐渐的透进清光来。
这一段声音描写,得到了张新之的高度肯定:“一段情景,极尽精微,千古才人,一齐搁笔。”也许不无夸张,但这种深入人心的声音描写,确实效果强烈。
声音还与作者对人物的态度以及人物的命运相关,在第一一三回写赵姨娘临终时,作者就描写“赵姨娘的声音只管喑哑起来了,居然鬼嚎一般”,这种声音暗示了她似乎正遭受恶报。而这一惨死结局,与全书对她的批判性描写是联系在一起的。
二、声音在情节进程中的呈现与推动作用
曹雪芹在小说的情节流程与小说结构中,也大量加入了声音描写,为叙事增加具有表现意义与调节功能的声音元素,使故事的发展具有全要素的特性,叙事效果更加饱满。
第二十六回有这样一段描写:
谁知晴雯和碧痕正拌了嘴,没好气,忽见宝钗来了,那晴雯正把气移在宝钗身上,正在院内抱怨说:“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叫我们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觉!”忽听又有人叫门,晴雯越发动了气,也并不问是谁,便说道:“都睡下了,明儿再来罢!”林黛玉素知丫头们的情性,他们彼此顽耍惯了,恐怕院内的丫头没听真是他的声音,只当是别的丫头们来了,所以不开门,因而又高声说道:“是我,还不开么?”晴雯偏生还没听出来,便使性子说道:“凭你是谁,二爷吩咐的,一概不许放人进来呢!”林黛玉听了,不觉气怔在门外,待要高声问他,逗起气来,自己又回思一番:“虽说是舅母家如同自己家一样,到底是客边。如今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现在他家依栖。如今认真淘气,也觉没趣。”一面想,一面又滚下泪珠来。正是回去不是,站着不是。正没主意,只听里面一阵笑语之声,细听一听,竟是宝玉、宝钗二人。林黛玉心中益发动了气,左思右想……
甲戌本在黛玉高声处有一侧批很有见地:“想黛玉高声亦不过你我平常说话一样耳,况晴雯素昔浮躁多气之人,如何辨得出?此刻须得批书人唱‘大江东去’的喉咙,嚷着‘是我林黛玉叫门’方可。又想若开了门,如何有后面很多好字样好文章,看官者意为是否?”
从听者的角度看,晴雯性格浮躁些,又在抱怨中,所以没有听出黛玉的声音。黛玉的轻声细语及晴雯的浮躁多气,造成了误会的发生,也正是由于这一误会,导致了后续情节得以展开。
接下来,第二十七回叙黛玉葬花,宝玉来了:
犹未转过山坡,只听山坡那边有呜咽之声,一行数落着,哭的好不伤感。宝玉心下想道:“这不知是那房里的丫头,受了委曲,跑到这个地方来哭。”一面想,一面煞住脚步,听他哭道是……
林黛玉的呜咽之声固然很小,但以宝玉对黛玉的熟悉,不应该分辨不出来。第三十五回曾描写潇湘馆里“那鹦哥便长叹一声,竟大似林黛玉素日吁嗟音韵”,可见黛玉声音的可辨识度是很高的。
而从宝玉的角度说,早在神游太虚幻境时,有人唱曲,小说写“宝玉听了,是女子的声音”,甲戌本侧批就说是“写出终日与女儿厮混最熟”;第八十一回还描写过宝玉在藕香榭,远远的只见几个人在蓼溆一带栏杆上靠着,他假山背后听着,就分辨出了李纹、探春、李绮、邢岫烟的声音;第一一六回还写宝玉在仙境,凭声音判断出了鸳鸯、晴雯。后四十回的这些描写是合乎全书情理的,说明了宝玉闻音识女人的能力。曹雪芹在这里不写宝玉一下就听出黛玉的声音,除了可能确实因为抽泣声弱小难以分辨外,更重要的原因是为了让黛玉诵出《葬花吟》。如果宝玉一下就听出是黛玉,上前劝慰,这一大段歌行就无法自然写出。所以,宝玉的不辨黛玉哭声,也是为了情节的推进。
《红楼梦》中,还常写到其他人闻音识人,对情节发展有推动作用。第二十七回描写宝钗扑蝶时,在亭外听见说话,便煞住脚往里细听,听到事涉男女私情,心中吃惊,根据“说话的语音”,她判断“大似宝玉房里的红儿的言语”。这说明宝钗确实经常往怡红院中去,有心观察,善于记忆,所以对一个小丫鬟说话的声音都能辨识得出,也才有了“金蝉脱壳”之举。又如第三十回叙宝官、玉官等正在怡红院和袭人玩笑,“宝玉见关着门,便以手扣门,里面诸人只顾笑,那里听见。叫了半日,拍的门山响,里面方听见了,估谅着宝玉这会子再不回来的”。他的声音还被麝月当成了“宝姑娘的声音”。如果不是众人的嬉笑,是不可能发生这种误判的。第三十回在潇湘馆,同样是听到院外叫门。紫鹃听了一听,笑道:“这是宝玉的声音,想必是来赔不是来了。”袭人、麝月应该比紫鹃更熟悉宝玉的声音。而正是由于误判,才会发生随后宝玉踢伤袭人之事。
在《红楼梦》的情节发展中,有时还用声音作为结构标记,如“一语未了”就很常用,在前八十回中就有几十处:
一语未了,只听后院中有人笑声。(第三回)
一语未了,只见房中又走出几个仙子来。(第五回)
一语未了,忽听外面人说:“林姑娘来了。”(第八回)
一语未了,只听背后咳嗽了一声。(第九回)
一语未了,二门上的小厮传报:“老爷在大书房等二爷呢。”(第十六回)
一语未了,只见宝钗走来,笑问:“谁说故典呢?我也听听。”(第十九回)
有时,一回之中就有多处,如第二十一回:
一语未了,只见袭人进来。
一语未了,只听凤姐声音进来。
一句未了,凤姐走进院来。
在这些“一语未了”前后,往往就是通过声音的被打断和另一个声音的发出,形成情节段落的自然过渡。
当然,有的情节过渡受制于体制的特点,运用了声音描写,但实无特别意义,如第七十二回结尾贾政提到“我已经看中了两个丫头,一个与宝玉,一个给环儿”,赵姨娘道“宝玉已有了二年了”,贾政听了忙问“谁给的”:
赵姨娘方欲说话,只听外面一声响,不知何物,大家吃了一惊不小。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三回开头处则是:
话说那赵姨娘和贾政说话,忽听外面一声响,不知何物。忙问时,原来是外间窗屉不曾扣好,塌了屈戌了吊下来。赵姨娘骂了丫头几句,自己带领丫鬟上好,方进来打发贾政安歇。
“屈戌”即关锁门窗等物的铁圈套,上边可扣“了吊”并加锁。描写突如其来的声音本是章回小说分回处制造悬念的惯用伎俩,但这里只是顺从体制,随手写来,似乎是故作悬念,目的仅仅是打断人物的对话而已,把宝玉的“丫头”(妾的人选)写得闪烁其词。
三、声音传达文本内在情感线索与烘托主题的作用
声音融入了叙事,不但有助于还原现场的音效情形,还从一个特殊角度,彰显文本内在的情感线索,并起到烘托主题的作用。
在渲染贾府赫赫扬扬的声势方面,《红楼梦》总是会提到声音。第十八回元妃省亲时,作者先写等候时场面的庄严,“静悄无人咳嗽”,己卯本夹批:“有此句方足。”可见静谧场景的描写不可或缺。过了许久,“忽听外边马跑之声”,己卯本又有夹批:“静极故闻之。细极。”可见作者对声音的敏锐捕捉与描写。太监提示元妃来了,然后又是“半日静悄悄的”“方闻得隐隐细乐之声”,这才是盛大的省亲队伍过来了。而元妃进园后,也一直有“时时细乐声喧”。整个过程中的声音描写,与其他描写一起,完整真切地呈现出“太平景象,富贵风流”。
作为“钟鸣鼎食”之家,贾府日常的气派也很有声势,第四十一回描写大观园里的一场宴席:
只见一个婆子走来请问贾母,说:“姑娘们都到了藕香榭,请示下,就演罢还是再等一会子?”贾母忙笑道:“可是倒忘了他们,就叫他们演罢。”那个婆子答应去了。不一时,只听得箫管悠扬,笙笛并发。正值风清气爽之时,那乐声穿林度水而来,自然使人神怡心旷。……当下刘姥姥听见这般音乐,且又有了酒,越发喜的手舞足蹈起来。宝玉因下席过来向黛玉笑道“你瞧刘姥姥的样子。”黛玉笑道:“当日圣乐一奏,百兽率舞,如今才一牛耳。”众姐妹都笑了。
宴饮中的伴乐,将贾府的奢华点染出来。此前的第四十回,已先写了贾母对伴乐的要求,她说:“就铺排在藕香榭的水亭子上,借着水音更好听。回来咱们就在缀锦阁底下吃酒,又宽阔,又听的近。”在第七十六回,她也说过类似的话:“音乐多了,反失雅致,只用吹笛的远远的吹起来就够了。”可见追求热闹而不喧闹的贵族老妇人的安适心态与高雅趣味。而刘姥姥从未见过这种场面,兴奋到夸张的表现,更加强了读者对贾府家宴的印象。
这种声势喧腾的景象,持续到了贾母八旬之庆,第七十一回叙“至二十八日,两府中俱悬灯结彩,屏开鸾凤,褥设芙蓉,笙箫鼓乐之音,通衢越巷”,到了第七十五回,就出现了“开夜宴异兆发悲音”,在阖府寻欢作乐之时:
那天将有三更时分,贾珍酒已八分。大家正添衣饮茶,换盏更酌之际,忽听那边墙下有人长叹之声。大家明明听见,都悚然疑畏起来。贾珍忙厉声叱吒,问:“谁在那里?”连问几声,没有人答应。尤氏道:“必是墙外边家里人也未可知。”贾珍道:“胡说。这墙四面皆无下人的房子,况且那边又紧靠着祠堂焉得有人。”一语未了,只听得一阵风声,竟过墙去了。恍惚闻得祠堂内槅扇开阖之声。只觉得风气森森,比先更觉凉飒起来,月色惨淡,也不似先明朗。众人都觉毛发倒竖。贾珍酒已醒了一半,只比别人撑持得住些,心下也十分疑畏,便大没兴头起来。勉强又坐了一会子,就归房安歇去了。次日一早起来,乃是十五日,带领众子侄开祠堂行朔望之礼,细查祠内,都仍是照旧好好的,并无怪异之迹。贾珍自为醉后自怪,也不提此事。
这是《红楼梦》描写贾府衰败的异常精彩之笔,在此之前的第五十三回,描写祭宗祠,作者突出了“鸦雀无闻,只听铿锵叮当,金铃玉佩微微摇曳之声,并起跪靴履飒沓之响”庄严行礼声,而此回所写祖宗亡灵的叹息,若有若无、扑朔迷离,既符合小说整体写实的特点,又强化了作品描写盛衰趋势的情感线索。换言之,《红楼梦》不只写出了贾府衰落的表象,更写出了伴随着这种衰落的人物心理感受。到了第七十六回,作者又强化了凄清与寂寞的心理感受,夜深之时,贾母仍在强颜欢笑,掩饰不住内心的伤感:
只听桂花阴里,呜呜咽咽,袅袅悠悠,又发出一缕笛音来,果真比先越发凄凉。大家都寂然而坐。夜静月明,且笛声悲怨,贾母年老带酒之人,听此声音,不免有触于心,禁不住堕下泪来。众人彼此都不禁有凄凉寂寞之意,半日,方知贾母伤感,才忙转身陪笑,发语解释。又命暖酒,且住了笛。尤氏笑道:“我也就学一个笑话,说与老太太解解闷。”贾母勉强笑道:“这样更好,快说来我听。”
作者通过摹音绘声,烘托环境,渲染气氛,以声达情,与前一回的“开夜宴异兆发悲音”相互呼应,表现出了一种令人心悸的凄寂、萧瑟之感。
第五十四回有一个极富隐喻意味的描写:
凤姐儿笑道:“再说一个过正月半的。几个人抬着个房子大的炮仗往城外放去,引了上万的人跟着瞧去。有一个性急的人等不得,便偷着拿香点着了。只听‘噗哧’一声,众人哄然一笑都散了。这抬炮仗的人抱怨卖炮仗的捍的不结实,没等放就散了。”湘云道:“难道他本人没听见响?”凤姐儿道:“这本人原是聋子。”众人听说,一回想,不觉一齐失声都大笑起来。
张新之在评点中提醒读者,那个炮仗无声散了的细节,“便是首回‘谨防佳节元宵夜,便是烟消火灭时。”而放炮仗的是聋子,也是因为“天下之为聋子者正多”。因此,这一笑话及其小说中的关键词“散了”,正预示了贾府的衰败。
四、声音描写的艺术
《红楼梦》的声音描写不仅内涵丰富,而且表现艺术也可圈可点。
首先当然是对声音的直接描写,如第五十四回写击鼓传花:
贾母命将些汤点果菜与文官等吃去,便命响鼓。那女先儿们皆是惯的,或紧或慢,或如残漏之滴,或如进豆之疾,或如惊马之乱驰,或如疾电之光而忽暗。其鼓声慢,传梅亦慢;鼓声疾,传梅亦疾。恰恰至贾母手中,鼓声忽住。
作者用读者熟悉的声音,以声喻声,将鼓点或轻或重、或疾或缓的音声与节奏,表现得十分传神。
大多数情况下,《红楼梦》的直接声音描写都比较简单,也许只是一个简单的拟音词,就能将特定的声音情境传达出来,如第三十一回宝玉对晴雯说:“就如杯盘,原是盛东西的,你喜听那一声响,就故意的碎了也可以使得,只是别在生气时拿他出气。这就是爱物了。”晴雯听了,就势说最喜欢撕扇子,宝玉便递过扇子:
晴雯果然接过来,嗤的一声,撕了两半,接着嗤嗤又听几声。宝玉在旁笑着说:“响的好,再撕响些!”
此处的撕扇之声,虽然只是用了一个“嗤”字拟音,但一撕再撕、越撕越响的情状,却如闻其声。又如第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时:
只见晴雯挽着头发闯进来,豁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捉着底子,朝天往地下尽情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
作者也只用一个拟声词“豁”,便将晴雯火爆的性格与愤怒,表达得极为鲜明、强烈,此开篇提到的探春给王善保家的“啪”的一巴掌相映成趣。
还有的声音描写则极为含蓄,如第七回叙周瑞家的往凤姐儿处来:
走至堂屋,只见小丫头丰儿坐在凤姐房中门槛上,见周瑞家的来了,连忙摆手儿叫他往东屋里去。周瑞家的会意,忙蹑手蹑足往东边房里来,只见奶子正拍着大姐儿睡觉呢。周瑞家的悄问奶子道:“奶奶睡中觉呢?也该请醒了。”奶子摇头儿。正说着,只听那边一阵笑声,却有贾琏的声音。接着房门响处,平儿拿着大铜盆出来,叫丰儿舀水进去。
作者没有正面描写“贾琏戏熙凤”,而是从声音的角度,写小丫头的摆手、周瑞家的蹑手蹑足、奶子摇头儿、大姐儿的睡觉,表现事非寻常的情景。而凤姐房中传出来的一阵笑声、房门响、叫舀水,又与此形成动静对比。甲戌本夹批说:“阿凤之为人,岂有不着意于‘风月’二字之理哉?若直以明笔写之,不但唐突阿凤身价,亦且无妙文可赏。若不写之,又万万不可。故只用‘柳藏鹦鹉语方知’之法,略一皴染,不独文字有隐微,亦且不至污渎阿凤之英风俊骨。”这种用笔的含蓄巧妙,显示出《红楼梦》不同于《金瓶梅》的叙事风格。
从总体上看,《红楼梦》的声音描写充分体现了叙事文学的文体特点,也应从这一角度去加以审视,如第六十二回有一段极富动感的描写:
当下又选了几样果菜与凤姐送去,凤姐儿也送了几样来。宝钗等吃过点心,大家也有坐的,也有立的,也有在外观花的,也有扶栏观鱼的,各自取便说笑不一。探春便和宝琴下棋,宝钗岫烟观局。林黛玉和宝玉在一簇花下唧唧哝哝不知说些什么。
只见林之孝家的和一群女人带了一个媳妇进来。那媳妇愁眉苦脸,也不敢进厅,只到了阶下,便朝上跪下了,碰头有声。探春因一块棋受了敌,算来算去总得了两个眼,便折了官着,两眼只瞅着棋枰,一只手却伸在盒内,只管抓弄棋子作想,林之孝家的站了半天,因回头要茶时才看见,问:“什么事?”林之孝家的便指那媳妇说:“这是四姑娘屋里的小丫头彩儿的娘,现是园内伺候的人。嘴很不好,才是我听见了问着他,他说的话也不敢回姑娘,竟要撵出去才是。”探春道:“怎么不回大奶奶?”林之孝家的道:“方才大奶奶都往厅上姨太太处去了,顶头看见,我已回明白了,叫回姑娘来。”探春道:“怎么不回二奶奶?”平儿道:“不回去也罢,我回去说一声就是了。”探春点点头,道:“既这么着,就撵出他去,等太太来了,再回定夺。”说毕仍又下棋。这林之孝家的带了那人去不提。
黛玉和宝玉二人站在花下,遥遥知意。黛玉便说道:“你家三丫头倒是个乖人。虽然叫他管些事,倒也一步儿不肯多走。差不多的人就早作起威福来了。”宝玉道:“你不知道呢。你病着时,他干了好几件事。这园子也分了人管,如今多掐一草也不能了。又蠲了几件事,单拿我和凤姐姐作筏子禁别人。最是心里有算计的人,岂只乖而已。”黛玉道:“要这样才好,咱们家里也太花费了。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宝玉笑道:“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们两个人的。”黛玉听了,转身就往厅上寻宝钗说笑去了。
整个叙事好似镜头的运动。第一段是一个概述,如同远景,直叙各人样态。其中也有一个焦点,那便是最后一句“林黛玉和宝玉在一簇花下唧唧哝哝不知说些什么”。因为是远景,他们说什么自然听不清,也不必听清。关键是他们在说、在一簇花下说、说不完地说。除了宝黛,谁还能或适合这样说呢?第二段是个插曲。在第一段的宁静画面中,出现了一群外来者,镜头随之推进到探春身上,甚至运用了特写,对准了探春面前的棋枰。第三段则将镜头摇至花下的宝黛二人。随着镜头的推近,原来“不知说些什么”,现在都听得真真切切了。宝玉笑道:“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们两个人的。”虽然是富贵闲人的脾性,但有意与黛玉“过家家”的想法还是溢于言表。这种富有动感的叙事有一个内在的声音线索,实在是精彩至极的。
在声音描写中,《红楼梦》还借鉴了传统的抒情文学的特点,如第二十六回末写林黛玉在怡红院吃了闭门羹,十分伤心:
原来这林黛玉秉绝代姿容,具希世俊美,不期这一哭,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鸟栖鸦一闻此声,俱忒楞楞飞起远避,不忍再听。真是:
花魂默默无情绪,鸟梦痴痴何处惊。
因有一首诗道:
颦儿才貌世应希,独抱幽芳出绣闺;
呜咽一声犹未了,落花满地鸟惊飞。
这是借哭声写黛玉之悲,略显夸张,却符合中国古代用“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描写美人的抒情文学传统。
后四十回虽然与前八十回有种种差异,但后四十回的声音描写上,确实也颇为用心,时有值得称道之处。如前面曾论及人物的声音标记与闻音识人描写,后四十回在这方面也有很细致的地方,如第八十七回叙宝玉信步走到蓼风轩来,听见里面有二人下棋,一人自然是惜春,另一人“急切听不出这个人的语音是谁”“听那一个声音很熟,却不是他们姊妹”,掀帘进去,才知是妙玉。宝玉与妙玉有过对话,多少熟悉她的声音,却又没有熟悉到熟悉姊妹们声音的程度,这一笔恰到好处地写出了这种不远不近的关系。
同时,续补者也往往刻意追求的前后呼应与一致性,如第七十三回,邢夫人见贾母房内的小丫头傻大姐笑嘻嘻走来,由此发现绣春囊,引发了抄检大观园这一重大事件。而第九十六回黛玉散步走到当日葬花之处,“忽听一个人呜呜咽咽在那里哭”,黛玉听不出是谁的声音,也听不出哭着叨叨的是些什么话。这个人也是傻大姐,黛玉因而得知宝玉宝钗成亲事,并因此绝望而死。也就是说,傻大姐的一笑一哭,成为小说中两个最重要的情节转折点,而后一情节的设置显然继承了前一情节的设置,使小说前后勾连一体。
与此相关,《红楼梦》还经常通过声音的对比,强化艺术表现。仍举后四十回的例子。第九十七回,李纨“走到潇湘馆的门口,里面却又寂然无声”,她料定黛玉必是已死。而那边凤姐对王夫人说:“虽然有服,外头不用鼓乐,咱们南边规矩要拜堂的,冷清清使不得。我传了家内学过音乐管过戏子的那些女人来吹打,热闹些。”得到了王夫人的同意。到了第九十八回,又特别提道:
当时黛玉气绝,正是宝玉娶宝钗的这个时辰。紫鹃等都大哭起来。李纨探春想他素日的可疼,今日更加可怜,也便伤心痛哭。因潇湘馆离新房子甚远,所以那边并没听见。一时大家痛哭了一阵,只听得远远一阵音乐之声,侧耳一听,却又没有了。探春李纨走出院外再听时,惟有竹梢风动,月影移墙,好不凄凉冷淡!
虽然从情节的时间点安排上看,有过于巧合之处,但强烈的声音对比,融入了人物的心理感受,具有很强的震撼力。——与黛玉对婚礼音乐的幻听幻觉相对,第一○八回写宝玉去大观园凭吊,对袭人说听到潇湘馆内有人在啼哭,也是一种内心的声音。
五、“如闻其声”与读者的阅读主动性
在古代小说的评点中,针对人物的语言有一个常用的评点套语是“如闻其声”,而对《红楼梦》来说,用张新之在第二十九回的一个评点来说就是“声口如闻,赞不胜赞”。这意味着小说描写对人物语言的性格、心理的把握十分精准。同时,从文学接受的角度说,这个“声”字,又启发我们,如果充分考虑了人物语言的声音特点,那么,对其文学意味的感受会更为周全。而文本中的声音元素的还原与欣赏,是建立在读者的阅读主动性基础上的。没有这种主动性,声音是难以体现的。概而言之,要如闻其声,需要有以下几方面的条件或努力。
(一)对全书叙述语调与作者意图的把握
第九回写贾玉上学前到贾政书房来请安,贾政冷笑道:“你如果再提‘上学’两个字,连我也羞死了。依我的话,你竟顽你的去是正理。仔细站脏了我这地,靠脏了我的门!”戚序本夹批:“这一句才补出已往许多文字。是严父之声。”张新之评点也说“如闻其声,如见其人”。从小说情节来看,此前对宝玉的“愚顽怕读文章”等并没有多少直接的叙述,对贾政、宝玉父子关系的描写也还没有展开,评点中所谓“这一句才补出已往许多文字”正是提示读者要将这一喝斥放在人物关系与言行的整体中才能理解。如果与第三十三回“不肖种种大遭笞挞”时,贾政气急败坏的大喝、无可奈何的长叹和宝玉挨打时呜呜地哭、乱嚷乱哭直至渐渐气弱声嘶对看,更可以从人物的语气、声调上看出父子关系的激化。
第十三、十四回写秦可卿丧礼,场面盛大,“一直到了宁国府前,只见府门洞开,两边灯笼照如白昼,乱烘烘人来人往,里面哭声摇山振岳”“一棒锣鸣,诸乐齐奏”“路旁彩棚高搭,设席张筵,和音奏乐”,又有“那应佛僧正开方破狱,传灯照亡,参阎君,拘都鬼,延请地藏王,开金桥,引幢幡;那道士们正伏章申表,朝三清,叩玉帝;禅僧们行香,放焰口,拜水忏;又有十三众尼僧,搭绣衣,趿红鞋,在灵前默诵接引诸咒,十分热闹”,还有两班小戏并耍百戏,其间不时穿插描写各种吊唁者的哭声,如“早有人端过一张大圈椅来,放在灵前,凤姐坐了,放声大哭。于是里外男女上下,见凤姐出声,都忙忙接声嚎哭”,如此等等。对于这些充斥着各种声音的描写,脂砚斋屡加评点,如“如此写得可叹可笑”“谁家行事?宁不堕泪”“此回将大家丧事详细剔尽,如见其气概,如闻其声音,丝毫不错,作者不负大家后裔”等,他还指出:“写秦死之盛,贾珍之奢,实是却写得一个凤姐。”由此,我们也可以感受到上述描写的整体意义:写出“大家”声势,此其一;隐含对贾府堕落与衰败的批判和感叹,此其二;突出描写凤姐的为人处事,此其三。
(二)对人物性格的整体把握
第六回凤姐对刘姥姥说:“这是二十两银子,暂且给这孩子做件冬衣罢。若不拿着,就真是怪我了。这钱雇车坐罢。改日无事,只管来逛逛,方是亲戚们的意思。天也晚了,也不虚留你们了,到家里该问好的问个好儿罢。”王府本侧批道:“口角春风,如闻其声。”一方面凤姐对突然来访的乡村老太礼数周到,表现了她八面玲珑、精于世故的性格;另一方面,她的客套又不过是随口一说,没人会当真。凤姐的这一番话是她性格的初步体现。
第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时,到了探春院内,好早已命众丫鬟秉烛开门而待:
凤姐笑道:“因丢了一件东西,连日访察不出人来,恐怕旁人赖这些女孩子们,所以越性大家搜一搜,使人去疑,倒是洗净他们的好法子。”探春冷笑道:“我们的丫头自然都是些贼,我就是头一个窝主。既如此,先来搜我的箱柜,他们所有偷了来的都交给我藏着呢。”
凤姐笑,是为了化解尴尬;探春冷笑,则是充满了鄙夷、愤怒。程本删除了这个“冷”字,声情有点不对。不过,张新之依然有评点道:“如闻其声,如见其人。”因为探春之笑与语气,都与她一贯的性格一致。
即便是不重要的人物,其语言也与身份、性格相关,如第十五回一个农村丫头道:“你们那里会弄这个,站开了,我纺与你瞧。”甲戌本侧批:“如闻其声,见其形。”这个丫头具有与大观园中丫鬟不同的村姑性格,这正是她的语言爽利的原因。
(三)对特定情景的“亲临其境”般的把握
第三回叙宝玉摔玉后,贾母急得搂了宝玉道:“孽障!你生气,要打骂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甲戌本侧批:“如闻其声,恨极语却是疼极语。”贾母对宝玉的疼爱以及玉的珍贵,都在人物情急之下的语言中表现出来了。
第二十一回写湘云替宝玉编辫子时说:“这珠子只三颗了,这一颗不是的。我记得是一样的,怎么少了一颗?”宝玉道:“丢了一颗。”湘云道:“必定是外头去掉下来,不防被人拣了去,倒便宜他。”张新之有一个精细的评点说:“呢呢喃喃,如闻如见。”虽然湘云性格豪爽,但此刻的口吻,确实应该是轻声低语的。
第三十三回的一段描写更为人称道,宝玉听见贾政吩咐他“不许动”,早知多凶少吉,盼望有个人来往里头去捎信,只见一个老姆姆出来:
宝玉如得了珍宝,便赶上来拉他,说道:“快进去告诉:老爷要打我呢!快去,快去!要紧,要紧!”宝玉一则急了,说话不明白;二则老婆子偏生又聋,竟不曾听见是什么话,把“要紧”二字只听作“跳井”二字,便笑道:“跳井让他跳去,二爷怕什么?”宝玉见是个聋子,便着急道:“你出去叫我的小厮来罢。”那婆子道:“有什么不了的事?老早的完了。太太又赏了衣服,又赏了银子,怎么不了事的!”
王府本侧批:“写老婆子爱说无要紧的话,真如见其人,如闻其声。”这一对话,十分符合一个聋老婆子的口吻,不仅渲染了紧张气氛,也是情节进一步发展的条件——此时任何一个其他的人如焙茗之类的出现,都可能阻断情节流程。
第七十一回司棋与表兄的幽会被鸳鸯撞破,司棋跪下道:“是我姑舅兄弟。”鸳鸯啐了一口,道:“要死,要死。”庚辰本夹批道:“如见其面,如闻其声。”鸳鸯所说的话,当然体现了当时人们对男女私情的看法,更反映出了贾府丫鬟做这种事的严重性,面对这一意外状况,鸳鸯与当事人一样,意识到事态的严重,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对于特定情境声音的感知,有时需要读者去还原与补充,如第四十回有一段描写笑的精彩片断:
史湘云撑不住,一口饭都喷了出来;林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嗳哟;宝玉早滚到贾母怀里,贾母笑的搂着宝玉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着凤姐儿,只说不出话来;薛姨妈也撑不住,口里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里的饭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坐位,拉着他奶母叫揉一揉肠子。地下的无一个不弯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着笑去的,也有忍着笑上来替他姊妹换衣裳的,独有凤姐鸳鸯二人撑着,还只管让刘姥姥。
作者根据人物不同的性格、身体等情况,分述了各自不同的笑声与表现,但在现场,这些笑声当然不是依次出现的,而是交织在一起的,这种众声喧哗的场面,就有待于读者的合成。又如第七十五回描写贾珍等赌牌:
只听里面称三赞四,耍笑之音虽多,又兼有恨五骂六,忿怨之声亦不少。
庚辰本有夹批指出,这里是“先画赢家”“又画输家”,虽然只是一句简单的概述,却可见作者描写的周到。
(四)上述把握需要读者运用生活经验加以还原
第一回描写甄士隐自与雨村在书房中,方谈得三五句话,忽家人飞报:“严老爷来拜。”甄士隐慌的忙起身谢罪道:“恕诳驾之罪,略坐,弟即来陪。”雨村也起身让道:“老先生请便。晚生乃常造之客,稍候何妨。”王府本侧批说:“世态人情,如闻其声。”也就是说,读者需要从世态人情的角度,去体会甄、贾二人的客套。又如第十六回叙凤姐因近日多事之时,无片刻闲暇,见贾琏远路归来,房内无外人,便笑道:“国舅老爷大喜!国舅老爷一路风尘辛苦。小的听见昨日的头起报马来报,说今日大驾归府,略预备了一杯水酒掸尘,不知赐光谬领否?”甲戌本侧批说:“娇音如闻,俏态如见,少年夫妻常事,的确有之。”这也提醒读者,要用所谓“少年夫妻常事”去体会,才能“如闻”凤姐娇音。再如第三十八回写凤姐搀着贾母过竹桥,口里说:“老祖宗只管迈大步走,不相干的,这竹子桥规矩是咯吱咯喳的。”己卯本夹批道:“如见其势,如临其上,非走过者形容不到。”
旧评点中,经常指出《红楼梦》中一些字音的读法,如第五十一回凤姐道:“……小姑娘们冷风朔气的,别人还可,第一林妹妹如何禁得住?就连宝兄弟也禁不住,何况众位姑娘。”庚辰本夹批:“‘朔’字又妙!‘朔’作‘韶,北音也。用(比)北音,奇想奇想。”这个所谓“北音”需要读者根据自己的方言知识去体会,否则就无意义,甚至成为阅读障碍。
第八十二回黛玉因为喉间有些甜腥,早自疑惑,听见紫鹃在外边诧异,说话“声音带着悲惨的光景”,心中觉了八九分,叫紫鹃,她的应答“更比头里凄惨,竟是鼻中酸楚之音”,这种声音中的悲惨酸楚,也需要读者在阅读时加以体会。
因为《红楼梦》有些情节可能与作者的经历有关,所以运用生活经验的还原并不是人人可以做到的,如第七十一回南安太妃因熟识湘云,笑道:“你在这里,听见我来了还不出来,还只等请去。我明儿和你叔叔算帐。”张新之评点说:“声情逼肖,非经见闻者不能。”此批不知从何而来,有无所指,但也说明了生活经验对感受人物语言声情的必要。类似的还有第一○二回抄家时,针对西平王与赵堂官不同的口吻,张新之评点:“有声有色,如见如闻,岂作者亦曾经见耶?”
(五)对艺术传统的把握,也有助于体会《红楼梦》中的声音描写
第四十五回借雨滴竹梢之声写林黛玉孤寂心理,“不想日未落时天就变了,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秋霖脉脉,阴晴不定,那天渐渐的黄昏,且阴的沉黑,兼着那雨滴竹梢,更觉凄凉”“听见窗外竹梢焦叶之上,雨声淅沥,清寒透幕,不觉又滴下泪来”,这就是古代诗歌常用的手法。第八十七回写黛玉“感深秋抚琴悲往事”也类似:
这里黛玉添了香,自己坐着。才要拿本书看,只听得园内的风自西边直透到东边,穿过树枝,都在那里唏留哗喇不住的响。一回儿,檐下的铁马也只管叮叮当当的乱敲起来。
其中“檐下的铁马”的声响,就是古代抒情文学常见的意象,如马致远《汉宫秋》第四折中:“[尧民歌]呀呀的飞过蓼花汀,孤雁儿不离了凤凰城。画檐间铁马响丁丁,宝殿中御榻冷清清,萧萧落叶声,烛暗长门静。”马致远散曲[双调·寿阳曲]:“云笼月,风弄铁,两般儿助人凄切。剔银灯欲将心事写,长吁气一声吹灭。”汤舜民的散曲“掩纱窗未思量杜宇先悲怆,上牙床正恓惶铁马儿越叮当”,王和卿的散曲“碧纱窗外风弄雨昔留昔零打芭蕉,恼碎芳心近砌下啾啾唧唧寒蛩闹,惊回幽梦丁丁当当檐间铁马敲”,等等,都用“铁马儿越叮当”衬托人物的孤寂心理,《红楼梦》与这些作品有一种互文之妙。
当然,有些艺术化的声音描写是无法用生活经验填补的,如第十六回描写都判官听说宝玉来了,慌忙喝骂鬼使:“我说你们放了他回去走走罢,你们断不依我的话,如今只等他请出个运旺时盛的人来才罢。”甲戌本夹批:“如闻其声,试问谁曾见都判来,观此则又见一都判跳出来。调侃世情固深,然游戏笔墨一至于此,真可压倒古今小说。”对都判的喝骂,读者只能从世情角度去体会,没人见过作为神灵的都判,当然也有无法从神灵的角度去感受这种“如闻其声”。
又如第二十六回描写宝玉来至一个院门前:
……只见凤尾森森,龙吟细细。举目望门上一看,只见匾上写着“潇湘馆”三字。宝玉信步走入,只见湘帘垂地,悄无人声,走至窗前,觉得一缕幽香从碧纱窗中暗暗透出。
这一段描写从宝玉的听觉、视觉、嗅觉等角度描写“潇湘馆”,十分精彩,其中所谓“龙吟细细”,读者也是只能想象而无从坐实的。
总之,《红楼梦》表现了作者对声音的敏锐感知与表现能力,在文字性视觉文本中,加入大量可以唤起听觉联想的声音描写,从而赋予了文本形、声、情、义全要素的文本特性,形成了视觉化与听觉化相结合的艺术效果,极大地丰富了文本的内涵与表现力,值得我们仔细聆听。
2020年9月2日于西红室
①本文所引《红楼梦》,除特别加注者外,俱用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为省篇幅,均随文标明回数,不一一注明页码。脂批据岳麓书社2011年版《红楼梦脂汇本》,张新之评点据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三家评本红楼梦》,亦随文标明回数,不另注页码。
②[美]雷·韦勒克、奥·沃伦著,刘象愚等译《文学理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年版,第166页。
③[加]梅尔巴·卡迪-基恩《现代主义音景与智性的聆听:听觉感知的叙事研究》,[美]詹姆斯·费伦、彼得·J·拉比诺维茨主编,申丹等译《当代叙事理论指南》第二十五章,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458页。
④[美]宇文所安著,陈小亮译《中国传统诗歌与诗学:世界的征象》,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67页。
原载《红楼梦学刊》2020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