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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兰芳的意象美学意识有哪些「美学意识」

时间:2022-11-20 09:33:06 来源:梨園雜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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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偶虹

翁偶虹(1908-1994),著名戏曲作家、理论家、教育家、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北京人。原名翁麟声,笔名藕红,后改偶虹。翁偶虹青年时期就读于京兆高级中学,业余常以票友身份登台。毕业后致力于戏曲研究,常与黄占彭、程茂亭、关醉禅等名票同台。1930年中华戏剧专科学校建立,翁被聘于该校兼课。1934年于中华戏曲专科学校任编剧和导演。1949年以后在中国京剧院任编剧。

在京剧百余年的艺术长河中,有几位表演艺术家最不易谈,如谭鑫培、余叔岩、杨小楼、梅兰芳,金少山、萧长华。他们的艺术,都是处处突出而又捕捉不住哪点特别突出,勉强捕捉到一点或几点,而又不能否认却遗漏了许多。默究其故,是他们的艺术已经达到博大精深的境界,质言之,从唱、念、做、舞、打各个艺术手段的运用与组合来分析和总结,他们的艺术确均各自成为一个浑然的整体。

京剧的青衣,从胡喜禄到余紫云、时小福、陈德霖,从陈德霖到王瑶卿,从王瑶卿到梅兰芳、程砚秋、尚小云,经历过几个改革时期,不可否认的后来居上,标志着迄今犹荣的青衣风格。这种风格,已脱离了原有的青衣界说,开辟了一个崭新的境界。王瑶卿被称为“梨园汤武”,他的风格,已然摆脱了“捂着肚子傻唱”的束缚,囊括了闺门旦、花旦、刀马旦。梅兰芳师事王瑶卿,他以青衣立基,把闺门旦、花旦、刀马旦的表演艺术,像羚羊挂角,了无痕迹似地融化于青衣之内。观众为他那仪态万方的风韵所倾倒,勉强用“花衫”这一名称来概括他的艺术。花衫的中心含义,只是称赞他的表演更大幅度地脱离了青衣的羁绊,衫而花之(衫即代表青衣,旧时称青衣为“青衫子”,术语叫“唱衫子的”)。但是梅兰芳的创造,又不止于衫而花之。他并不是完全遗弃了青衣的雍容、端庄、凝静,肃雅的风度,而是更大幅度地把青衣的这种风度又融化于闺门旦、刀马旦之内,花而衫之。从而形成了梅兰芳艺术的浑然整体,呈现了梅兰芳的艺术之美,浑然一体之美,神品而至于绝品之美。

梅兰芳便装照

从意象而造像

王瑶卿曾以一字之褒,奖励梅、程,他说,梅兰芳的象,程砚秋的唱,是他们的艺术高峰。他所说的“象”,并不是局限于孤立的扮相或色相,而是广义地包括了梅兰芳的全面艺术,从梅兰芳的唱、念、做、表、舞、打、造型、扎扮各个方面组成的整体之美。

梅兰芳的造象,所以能达到这样的境界,主要是他造象之始,不只立象,还要立意;不只塑形,还要塑神;既立客观之象,又立主观之意;既不是对实象的摹仿,又不是主观上的幻影;所谓立象尽意,意赖象存,象外环中,形神兼备。这样造象,是掌握了中华民族的美学意识,包括了诗词、文赋、绘画、书法、工艺、戏曲,互相沟通,互相联系地构成一个意象艺术体系。梅兰芳从事于戏曲艺术的造象,他在塑造古代人物的时候,不可能见到古人;他采取的间接泉源,多不过文史的记载,诗词的描写,说部的刻画,绘画的渲染,而这些记载,描写、刻画、渲染,也都是以意象美学意识为艺术之源。正如韩非子在《解志篇》里所说的:“人希见生象也,而得死象之骨,案其图,以想其生也,故诸人所以意想者,皆为象也。”韩非子在这里辩证地说到的“生象”与“死象”,恰恰是梅兰芳所采取的间接资料。又都是静止的艺术形象,与梅兰芳所需要的活动在舞台上的艺术形象,还有很大的距离。可是梅兰芳与许多艺术大师一样地具有意象美学意识,他凭借这些由意象艺术而产生的资料,进一步用自己的意象美学意识,再创造他所需要的立主观之意的舞台形象,从而把唱、念、做、表、舞、打一切艺术手段孕娠于形象之中,遂其驾驭,供其驱使,备其发挥,任其渲染,再丰富他的造象之美。所以熟看梅兰芳表演艺术的观众,都认为他的艺术之美,不只有美的具象,而更有美的内容。美的内容,包括着美的结构;美的结构,包括着心理结构;心理结构,就是从意象而造象的意象美学意识中展示出来的。

梅兰芳之《贵妃醉酒》

例如,梅兰芳演《女起解》的苏三,从造象到全剧表演,看出是一个沉沦在旧社会最下层的风尘妓女,而这个受尽冤屈,受尽折磨的妓女,又是那样地芙蓉出水,皎洁照人。虽然由于她的遭遇,不能不笼罩了逐逐野马之尘,而梅兰芳给人的意象,又不是濒于灭绝的落落秋萤之火。这些意境,当然不是一个静止的扮相所能完成,它是从全剧的唱、念、做、表浑然一体地表现出来。又如,梅兰芳演《审头刺汤》的雪艳,用一般的“艳如桃李,凛若冰霜”来形容,未非不恰;但他从造象到表演,桃李之艳与冰霜之凛,并不是孤立地不相联系。假若梅兰芳演的雪艳,桃李之艳不绰约于冰霜之凛,怎能使汤勤垂涎三尺而造成“审头”的悲剧?冰霜之凛不蕴蓄于桃李之艳,又怎能使陆炳以扇示意而演出"刺汤”的壮举?至低限度,舞台上的雪艳,就不是个有血有肉的典型人物了。又如,《贵妃醉酒》的真醉,《宇宙锋》的假疯,尽管有真假之别,在生活中都是变态的丑,而梅兰芳演来,醉态逼真而愈美,疯态不丑而疑真。这当然是他通过艺术手段而达到美的意境,但是意境的获得,主要还是以意象立纲,总挈全局。再如,梅兰芳演《嫦娥奔月》的嫦娥,《黛玉葬花》的黛玉,同样是花镰在手,花锄在肩,尽管两戏的舞蹈有简有繁,而给人的美的享受,一个是表现了“碧海青天夜夜心”,一个是表现了“半为怜春半恼春”。再如,他演《天女散花》里的“云路”一场,通过云带舞表现出排云驭气的天女形象。用由慢而快的[导板]、[慢板]、[二六]、[快板],载歌载舞,或使云带成为一个均匀的弧形,飘在地上,人和云带成一个“斜一字”的姿势,翻起右手过项顺带而指,慢慢蹲身,表示云路渺茫;或把云带先左后右地抡起两个“轮花”,眼神随瞬,表示云烟过眼;或用两手高撑云带,一抡两抡,转身向里,云带从双肩后扔,飘到背后,徐落台中,同时脸向右转朝外,双手上翻,亮住,表示云端高瞩……通过这些表演,呈现出一组一组的美的形象。同样是神话式的仙灵人物,梅兰芳演《上元夫人》,又与《天女散花》动静各殊地表现了意象之美。有一场,十六个姹女仙童,高擎着羽葆璎扇,摆成“斜胡同”,灿若云霞地造出了富贵神仙的气氛,梅兰芳扮演的上元夫人,高扬云帚,长(音zhǎng)起身来,应着“场面”上所起的缓慢尺寸,轻盈而又凝重地转身,曼摇云帚;款款地一步、两步、三步,真如丹凤朝阳;而谨谨严严,又似细数落花。这个美的形象,只是倾面与背面的一霎,论身段并不繁难,论做、表也不特殊,而梅兰芳就在这平淡的场面中,用自己的美的形象,组织出一幅动起来的《朝元仙丈图》,使人至今记忆犹新。个中并无秘密,仍然是梅派艺术体系最根本的一环——掌握了意象美学意识,从意象而造象而已。

从妙用而妙有

"意象”见于刘勰的《文心雕龙》,在“神思”一节里说:“独造之匠,窥意象而运斤。”这里所说的“独造之匠”,是指有独特思考独特技能的艺术家,他们能揣摩意象美学意识,巧妙地高妙地甚至是神妙地运用他们的工具,制作出独特的艺术品来。所谓工具,狭义的是指斤,指凿,广义的是指思维,指修养,指方法、指技术。因为意象表现的美的意境,不是只靠有形的工具一挥而就,必须通过思维,结合修养,选择方法,运用技术,才能把独特之匠的主观立意表现在客观的形象上。梅兰芳从意象而造象,就是通过他的思维,结合他的修养,巧妙地选择方法,驱遣技术,妙用一切,从妙用而达到“妙有”。

例如,梅兰芳早年常与余叔岩合演的《游龙戏凤》,他从意象出发,塑造了一个新型的李凤姐的形象,不顾人言啧啧地废了李凤姐的“跷”。梅兰芳并不是没有跷工,但是他主观立意的李凤姐,是一个亭亭净植的出水莲花,而不是袅袅随风的拂槛杨柳;他表现的李凤姐,是璞玉玄珠的天真烂漫,而不是摇金颤翠的俏媚风流。李凤姐这个角色,原属于闺门旦性质的花旦,就是以青衣身份演《戏凤》的余紫云,也依例绑跷。梅兰芳学自路三宝,兼通余紫云,艺又所宗而意又别立。他把凤姐的三寸金莲改为六寸圆肤,在那观众瞩目的凤姐出场时掀帘的表演,依然是右手托茶盘,左手甩线尾子唱上,唱中换左手托盘,唱到第五句“我这里捧香茶客堂进”,用右手虚拟掀帘,先跨右步,再上左脚,偏身而入,跟着回身,虚拟地放下帘子,再换右手托茶盘,斜退到桌侧站定,羞怯地以绢遮面,小心翼翼地放下茶盘。历来绑跷的李凤姐,在虚拟掀帘,跨右步、上左步的身段上,显示出跷工的“后踢”技巧,无不获采,而梅兰芳不绑跷,一样地使“后踢”,反得轻盈大方之致,这是因为他在这里表演的形象,是综合了全身上下而呈现一种美的意境来。还有一个显示跷工的卷帘表演,是踏步蹲身,双手虚拟托帘,中指翘着微颤,随着微颤,慢慢长身,托过头顶,右手由外向里一引,虚拟掐绳,然后双手挽绳,打结扣帘。这个身段在绑跷的李凤姐演来,是有相当难度的。但表演人物,并不在于技巧的繁难,而在于观众所得到的美的享受。梅兰芳不绑跷的表演,照样做这些身段,观众眼前无跷,却有有跷的感觉,甚或有比跷更美的感受。这样的妙用,已达到了“妙有”的高度。

梅兰芳之《游龙戏凤》

梅兰芳和余叔岩合演的另一出戏《打渔杀家》,当萧恩,李俊、倪荣坐在船头饮酒的时候,梅兰芳扮演的萧桂英,坐在虚拟为船梢的部位,他不是像一般演者那样地呆呆闲坐(说桂英远眺江心也好,遐想骋怀也好),而是很自然地扯过渔网,从头上拔下簪子,顺手织补。这样一个富有生活气息的动作,自然是花点苍苔,更增渲染。及至葛先生上场,唱到“船头坐定一枝花”“平头”之后,目不转睛地盯看桂英,梅兰芳此时,眼神稍稍一瞥,眉峰微微一轩,外平内厉地把渔网一扔,扭过脸去,又有力无形地把簪子插在头上,从内心到形象,做出了“叱咤时闻口舌香,霜矛雪剑娇慵举”的意境。从这个意境中,观众可以看出这个细致的表演并不是渲染生活气氛,而是联系到下面萧恩、李俊、倪荣的发觉,倪荣冲口而出的“哪里是问路,分明是觑!”由此埋伏下萧恩父女嫉恶如仇的火种点燃,起“杀家”的烈焰。这段表演,是梅兰芳看到乃师王瑶卿如此演出之后,得到启发,通过他主观的立意,形之于象,表演得更细致更自然。如此吸取营养,怎能不说是从妙用而达到“妙有”?

再如,梅兰芳演《女起解》的苏三,在戴上行枷之前,先用手摸一下左胸,表示苏三时刻注意那张“监中有人不服,替我写下伸冤大状”的状纸。这个小小动作,他最早演出时是没有的。有一次,王长林配演崇公道,在后台临时提醒了他。因为那时演的《女起解》,在戴上行枷之前,崇公道要念一句“我先洗洗你”(“洗洗”是公门中差隶搜查犯人的术语),这时的苏三,要在内心惊慌外形镇静的退步中回答崇公道“老伯你去投文,我在那厢等你”,躲过搜查。王长林据此解释:“苏三要没有手摸左胸、防护状纸的交待,观众就不明白苏三为什么躲避搜查;何况这张随时防护的状纸又紧紧扣着下面的‘当堂劈锁开枷’以及问状说有、献状而无的许多关子。”梅兰芳得到王长林的启发,以后再演,就添上这个动作,多次实践,感到动作虽小,表演并非容易。做得轻了,观众容易忽略;做得重了,当场有个崇公道,又不能叫他看在眼里。经过揣摩设计,才得到“稍侧身而重摸,急转手而释手”的窍要。虽然得到了这个窍要,但是梅兰芳还不惬意,直到1951年,毅然把反调原词最后两句“保佑我与三郎重见一面,我重修庙宇再塑金颜”改为“我这里将状纸暗藏里面,到洪洞见大人也好伸冤”,唱完末句,取出状纸,注视一下,然后郑重地揣在胸前。有这样写实的表演,以下摸胸护状,自然就更明确了。请看,这一个小小的动作,梅兰芳初得王长林的启发,在运用上悟出窍要,继而又由窍要上联想到实物的运用,再求明显。如此连锁妙用,自然就达到“妙有”高度。

梅兰芳在《天女散花》里的云带舞,表现天女的御风而行,立意之初,他想到《陈塘关·哪吒闹海》里用长绸表示耍龙筋的“单刀花”、“皮猴花”……又联想到《金山寺》里双手拈着胸前的两条白彩绸的身段,融会贯通,创造了一套云带舞蹈。当他在上海演出时,盖叫天赞许他这出戏创出了“文戏武唱”的风格,并惊叹在这场云带舞里,浸渗了《乾元山》,《蜈蚣岭》等戏的身段。梅兰芳默忆起来,也自认为不期然而然地融合了《乾元山》里的“扔圈”和“回圈”,《蜈蚣岭》里的“涮帚”和“旋帚”。他在《贵妃醉酒》里,还曾撷取了黄派架子花脸创始人黄润甫的身段。那是在杨贵妃听到“驾转西宫”之后,先念背供“哎呀且住,昨日圣上传旨,命我今日在百花亭摆宴,为何驾转西宫去了,且自由他”,脸上做出妒恨的表情,然后忍住了内心的忿怒,转身吩咐:“高裴二卿、将酒宴摆下,待娘娘自饮几杯。”场面起[傍妆台]曲牌,抖袖,整冠,开扇,背扇,端带,走三步表示拾级而登,归里场椅。在入座的时候,用手重重地扶桌,徐徐地长(音zhǎng)起身子,做出一种睥睨自倨、内妒外骄的神态。这一表情,是一般演《醉酒》者所忽略的。据梅兰芳说,这个身段,是学自黄的《阳平关》。《阳平关》的曹操,已然是“炫耀天下,位加九锡”的魏王,气度上更要轩昂,眉宇间更要高傲,所以黄演此戏的曹操,在升帐入座时,用手扶桌,表示年事渐高;高长身子,表示藐视一切。梅兰芳从这个身段得到启发,化而用之。在实践的效果上,可以看出他的重重扶桌,当然不是表现“美人迟暮”,而是表现“蛾眉不肯让人”;他的徐徐长身,也不是简单地表现“三千宠爱在一身”,而是传达内心的“六宫粉黛无颜色”。以旦角而学花脸,似乎是大相径庭,然而通过梅兰芳的妙用,却又心安理得。可见有修养的艺术大师,面对浩瀚的艺海浪花,花花皆可妙用。

梅兰芳之《天女散花》

梅兰芳艺术之所以能达到这般造诣,已不是单纯的妙用问题,而是从妙用达到了“妙有”。所谓“妙有”,必须结合“自然”来解释。孙绰的《游天台山赋》,开头几句“太虚辽廓而无阂,运自然之妙有,融而为川渎,结而为山阜”,提到了“自然”与“妙有”。孙过庭的《书谱》里:“……纤纤乎似初月之出天崖,落落乎犹众星之列河汉,同自然之妙有,非力运之能成。”也提到了“妙有”与“自然”。他们提到的“妙有”与“自然”,虽然一个是探讨山川的奥秘,一个是阐发书法的精华,但是,一切从美学角度来研究探讨的艺术形象,都是适用的。李善注“妙有”,他说:“妙有,谓一也。”“谓之为妙有者,欲言有,不见其形,则非有,故谓之妙。欲言其物由之以生,则非无,故谓之有也。斯乃无中之有,谓之妙有也。”尔后,钱谦益序本的注解,也是这样说:“妙有者,言有,不见其形,则非有;言无,物由以生,则非无,乃无中之有,谓之妙有。”用这样解释的“妙有”,对照梅兰芳的艺术妙用,可以清楚地探索出来,他所吸取的一切营养,通过他的妙用,融化在他的艺术之中,浑然一体。说他有“有跷的身段”(《戏凤》),却又是眼前无跷;说他有“王瑶卿的表演” (《打渔杀家》),却又青胜于蓝;说他有“黄三的身段”(《醉酒》),却又看不出一点痕迹;说他有“《陈塘关》、《乾元山》、《蜈蚣岭》的舞蹈”(《天女散花》),却又不期然而然。但是,说他没有这些客观的借鉴与营养,而梅兰芳自己明明是这样运用的,慧眼的里手如盖叫天也是这样发觉的。这就是“言有,不见其形,则非有;言无,物由以生,则非无”。“乃无中之有,谓之妙有”。梅兰芳在塑造和表演每一个艺术形象的过程中,都是不只立象,还要立意,立象尽意,意赖象存,象外环中,形神兼备,通过“自然”的立象意识,当然达到“妙有”的造诣了。

是神品而非绝品

梅兰芳以意象美学意识驰骋他的表演艺术,一般评价,无不赞许为神韵兼绝。实则梅兰芳的艺术之神,并无止于一般的“神”,可以说是通神而不止于传神;梅兰芳的艺术之韵,也不止于普通的“韵”,可以说是丰韵而不止于风韵。这在他塑造和表演的许多代表作中,都洋溢着这种意境。历来评论他演的《别姬》,能处处做到面羽则喜,背羽则悲,他演的《刺虎》,能处处做到面虎则悦,背虎则怒;这自然是燕许大手笔的通神擘面。然而,有些看似寻常而又极不易理解的微妙之处,通过梅兰芳的表演,他都作了实践的解答。例如,他演《宇宙锋》的赵艳容,在唱反调的当中,示意他装疯的哑奴有一个暗示把父亲当作丈夫、倒凤颠鸾的手式,这个手式无疑是剧中的污疵,但关系到台上与台下的交待,赵女与哑奴的交流,又不能屏而弃之。梅兰芳就在这个关键问题上,创造了一个新的表演,他是在哑奴刚刚做出这个手式的时候,用水袖拂打过去,准确地挡着了哑奴的手式,这拂打的水袖,展现了“会意而含嗔”的舞蹈语言,既向台下观众交待了应有的细节,又表现了赵女在变态生活中仍保持着端庄的身份,更重要的是体现了演员的灵魂之美。从事于戏曲事业者,都懂得演员在舞台上的表演,既要注意形体之美,还要保持灵魂之美。怎样体现演员的灵魂之美。梅兰芳这一通神的表演给我们作了解答。又如,梅兰芳演《二本虹霓关》的丫环,当他起“单刀花”要杀王伯党的时候,东方氏急遽用右手拦住他的刀,欹斜着身子,左手下意识地护抱着王伯党的肩头,梅兰芳瞬睨着东方氏的两只手,自己就像折(音shé)了腕子似的,五指没有张开似的,那把刀就霍然地落在台上。这一段“水流花落了无痕”的表演,鲜明地表现出丫环领悟了东方氏的不可告人之秘,引起她的内心震荡,思想斗争,感情变化,达到了“心照不宣”的深邃意境。“心照不宣”也是一句极普通的生活语言,怎样在表演里做出“心照”的意象?又怎样做出“不宣”的意象?梅兰芳在这里的表演,也给我们作了解答。又如,他演《尼姑思凡》的色空,唱到[哭皇天]数罗汉时,他的身段并没有什么新奇,一样是唱到“一个儿抱膝舒怀,口儿里念着我”,蹲下身子,双手交叉着,掌心朝下做抱膝形象,唱到“一个儿手托香腮,心儿里想着我”,单手托腮,微侧脸颊,双手一前一后,手掌朝外做遮羞形象;唱到“一个儿眼倦开,朦胧地觑着我”,双手左右面对搓,再从眼部左右分开,表示睡的形象;唱到“唯有布袋和尚笑呵呵,他笑我时光错,光阴过,有谁人,有谁人娶我这年老婆婆”,拍手示笑,摊手是怒;唱到“降龙的恼着我,伏虎的恨着我”,左右偏向下指,脸上促起怒容;唱到“那长眉大仙愁着我,愁我老来时有甚么结果”,右手拂尘,左手水袖,同时上甩,转身朝外,指胸摊手。这些循规蹈矩的身段,在梅兰芳演来,固然焕发出光华四射、仪态交辉的美的形象,但是给人享受最深的也是感染最深的,是他在每一个“我”字上,都有一种从内心挥发出来的思想感情,寄托于眉峰眼角,洋溢于裙底袖端,仿佛在空荡荡的舞台上,有一尊尊栩栩如生的罗汉塑像,梅兰芳面对它们,不但作了交流的回答,而且表现出色空自己过去的悔恨、现在的烦恼与未来的憧憬。这些通神的意境,概括地说,就是表演艺术的根本要谛“无忘我境”。所谓“无忘我境”,就是演员在舞台上的表演,必须处处想到剧中人,时时想到剧中人;即使面对空荡荡的舞台,也要在意象上表现出情景交融的境界。这个“景”,是意象上的“境”,这个“情”,是意象上的“情”,景由我生,情由意立,汇而合之,就是“无忘我境”。怎样做到“无忘我境”?梅兰芳这段数罗汉的表演,也给我们做了解答。

梅兰芳之《宇宙锋》

梅兰芳的艺术,从意象而造象,从妙用而妙有,以丰韵写风韵,由传神到通神,创出了他的表演艺术杰出流派,过去有许多崇拜梅兰芳的剧评家,称之为“神品”,尊之为“绝品”,因而一般继承梅派艺术的人,常说梅先生的“唱上”好学,梅先生的“身上”也不难学,惟有梅先生的“脸上”最不易学。假若把梅兰芳的表演艺术割裂成为三个方面,可能出现这种可望而不可及的现象。假如把梅兰芳的表演艺术看成是一个浑然整体,再了解他的艺术是植根于中华民族的美学意识——意象美学意识之中,那就会对于他从意象而造象,从妙用而妙有,以丰韵写风韵,由传神到通神的表演艺术,得到一个全面的认识。至于“唱上”、“身上”、“脸上”,只不过是驱使的艺术手段,纲中之目。挈纲求目,其目自张。目目相通,合为整体。再看梅兰芳的艺术,就只能称为神品,而不能称为绝到不可窥测的绝品了。

今天我们社会主义的艺术舞台上,发展京剧,振兴京剧,需要的不只是如实地继承,更需要继承中的发展和发展中的创造,传统戏的推陈出新,新编历史剧的自我作古,现代戏的旷越前人,都是我们奋斗的目标。梅兰芳的艺术,可以在探讨他艺术之根的前提下,学其何以如此之神,而不必叹止其如此之绝。因为梅兰芳的意象美学意识,在我们中华民族的各个艺术部门里,有很多美学深度的立论,如绘画提出的立意论、造象说、传神论、气韵说,书法的心悟说、风神说、意在笔先论,诗文的心物交融说、游心物外说……都有精辟的见解,这些艺论,常常由一个艺术部门阐发出来,又转移到另一部门,息息相通,经纬缜密地产生出其它艺论,形成一个完备的意象美学意识。梅兰芳掌握了意象美学意识,创造出他那神品的表演艺术;假若继承或借鉴梅氏艺术的人,也能像他那样地掌握了意象美学意识,锲而不舍地沟通其它艺术部门的艺论,充实自己,运用在推陈出新的传统戏和新编的历史戏、现代戏里,则梅兰芳的神品,永远是神品而不是绝品了。

(《戏剧论丛》1984年第三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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