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人生宋佳「演员」

2020年10月，在接受《新周刊》采访的前一天，宋佳刚从湿漉漉的南方回到北京。

宋佳是一道闪电，工作时雷厉风行，慢起来却变成缓慢的树懒。每一种样子都是她，是她真实的自己。

哈尔滨的秋天，宋佳小时候放学回家必经的小路上铺满了落叶。每天中午，她一路踢着叶子往回走，阵阵清香钻进鼻腔。“时间最了不起、最伟大”，宋佳时常想起时间留下的诸多财富。

接受采访的前一天，宋佳刚从南方飞回北京。早上出门时，树叶被吹得沙沙作响，这情景勾起了她儿时的记忆。“我觉得这是秋天的味道，我很久没回北京了。南方湿漉漉的，质感和北方完全不一样。” 宋佳念旧，对味道也特别敏感。受访当天，即使行程排得满满当当，宋佳也要挤时间在办公室里吃顿午餐，任阳光和空气没遮没拦地迎面扑来。

还没坐定，宋佳就找化妆师借镜子，想看看牙齿是否干净。“快，快！”她直起身子击掌，像个较真的场务，然后扬起下巴对大家说：“好了，各位老师要不都坐下吧。”

记者刚喊一声“宋佳老师”，就被她半路拦截，宋佳说：“没有没有，别叫我老师，我也没教过你什么。”

直接、坦诚，还有点快人快语，这就是宋佳。

一部“舒服”的戏

起初，宋佳觉得电影《风平浪静》中的潘晓霜一角“谈不上挑战”，倘若真有吸引她的地方，也许只是那一点甜甜的新鲜感。她演过许多“苦大仇深”的复杂女性，极少尝试像潘晓霜这种看似简单，还带有香甜爱情味道的角色。

导演李霄峰看完《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后，就认定了宋佳。宋佳非常困惑，“潘晓霜那么美，在宋浩的生命中就是一道光，是一个让他可以放下全部的痛苦秘密，心甘情愿地投入她怀抱中的女人”，她与复杂而疯狂的林慧完全不同。

电影《风平浪静》剧照。宋佳在这部影片中饰演阳光积极、敢爱敢恨的潘晓霜。/豆瓣

李霄峰却说：“我就想让你拍一部舒舒服服的戏。”

宋佳一下子理解了导演的想法，他所说的“舒服”，不是每天晚起、杜绝劳累，而是指创作体验。李霄峰与制片人都很欣赏宋佳此前的演出，同时也有点儿心疼她。宋佳说道：“导演说，小花（宋佳）演这种角色太多，我们让她演一个舒舒服服、轻轻松松的角色。”

进组那天，宋佳却觉得“可逗了”——上午还是《我和我的祖国》里英姿飒爽的短发飞行员吕潇然，下午就换上裙子、散着长发，展现潘晓霜的柔美。

宋佳是一名需要准备的演员，她说自己不是那种“让我上午演这个（角色），下午就马上换一个角色的演员”。剧组开机半个月，其他人和现场氛围都沉浸在故事里，宋佳竟成了唯一的局外人。她开始“找辙”。

开机前，宋佳唱起男女主角相识那天的歌，下一秒，她灵光乍现——孕妇通常喜欢吃东西，于是，她就让道具师把酸奶拿来。第一场戏，宋浩扶着怀孕的潘晓霜上楼回家，宋佳跟扮演宋浩的章宇调动了许多即兴台词，在闲聊中给孩子起名。一系列细节全被章宇看在眼里，宋佳回忆道：“他跟我说，小花，你那天晚上是不是在那儿狂找辙？我说对，就是在找心里支撑自己的那个依据。”

宋佳爱这段浮现在悲凉底色上的爱情，就像一层微甜的盐渍，因苦涩的口感而不易察觉。宋佳醉心于这少有的体验。

电影杀青后，宋佳和主创们依旧在微信群里“互相骚扰”，表达爱和想念。这些爱的遗产，是演员工作带给她的有趣体验，让她偶尔想起时心生感动。这群伙伴因为共同的热爱坐在一起，像孩子一样天真，在他们的世界里，创作过程以及那些灵光一现的东西，“就是我们今天全部的意义”。

通过一部电影短暂地相聚，如同在一个房间里一起哭、一起笑。大幕落下，房间消失，大家都回到各自的生活里。但宋佳深知，这段时间和经历给她留下了什么——“收获了很多友谊，那是来自创作者之间、对手之间很真诚朴素的爱，同时，你会觉得很爱他们”。

被拉到凡间来

宋佳珍爱表演所呈现的生活化质感，但新近拍摄完成的电视剧《小舍得》却因太过生活化而让她有些害怕。这是她第一次演“那么接地气的角色”——一位被学区房、摇号和孩子考试所包围的母亲。她对自己的认识是“有点儿文艺”，柴米油盐的琐碎生活离现实中的她特别远，因此会担心自己“演不像”。

“生活中的我不太喜欢柴米油盐，我喜欢的是音乐、草地、酒、朋友和海边。”宋佳说。

该剧制片人说：“因为你是天上的仙女，我们要把你拉到凡间来。”面对陌生的人设和台词，宋佳一度乱了阵脚，后来经过不断调整和努力，她逐渐找到了感觉。对于这次“下凡”的效果，宋佳觉得应该还不错。

宋佳不提倡依靠外部帮助找自信。演员进入角色需要时间，所以，她不爱聊类似于“你怎么准备角色”的话题，这不是几句话能说清楚的。“可能你躺在家里，这段时间脑子里都是角色、剧本和故事。这些画面是很感性的一种准备。”演员进入剧组的时候，剧本已经扔了，台词也都忘了，一旦穿上那身衣服，角色就是你。

时间将所有瞬间和即兴表达变成角色，同样是时间，帮助宋佳化解人心的浮沉和世事的无常。

拍《风中有朵雨做的云》是生理上的累，导演娄烨经常不喊停，一条戏要从头拍到尾，宋佳需要强大的体力支持创作，“不然你就晕倒了”；演《四十九日·祭》的玉墨，是心理上的煎熬，戏里有太多生死，惨不忍睹的情景历历在目，宋佳拍完休息了8个月，“让一个角色从体内走远，然后再把身体清空，去接纳一个新的角色”。

电影《风中有朵雨做的云》拍摄期间的工作照。在这部由娄烨导演的悬疑犯罪电影中, 宋佳演绎了女主角林慧从1989年到2012年这二十余年的人生故事。

电影提炼生活的美，演员则要回归现实，去感受生活的美。宋佳深谙此道，生活点滴都是她的滋养，“早晚有一天会用在作品和角色上”。她曾在一场婚礼上偶遇醉酒的新娘，新娘穿了一条大裙子，结果摔了一跤，裙子掀起来，整个短裤都露了出来。

后来，宋佳把这个画面用在《风中有朵雨做的云》里：和唐奕杰领完结婚证，林慧出门时摔了一跤。“我觉得这个特别好，谁会结完婚出来摔成那样？用在林慧身上，是一种浅浅的寓意，这个女人一生可能就不会那么安稳。”演员就是生活，就是经历，只有从积淀中挖掘提炼，才有可能达到某种情感的浓度。

哪怕输阵也绝不输人

在戏剧学院的第一堂课上，老师告诉宋佳什么是好的表演。“有的戏再火、票房再高，那也是烂的表演。所以要有正确的审美观，然后把它坚持下去。”呈现好的表演是她身为演员的本分，如果时代是一条大河，那么她希望自己是河床里的一块顽石——坚守本分，永不随波逐流。

这两年，观众在电影卡司里看到宋佳，就会预先把它划为一个好作品。宋佳说不敢说自己已经成为作品品质的保障，但“肯定是给一部作品增加好的质感”。虽然一部戏的优劣绝非一两个人所能左右，但身处表演环节，她希望自己能够尽量做到哪怕输阵也绝不输人。

高产的宋佳，待上映的作品不少，其中，徐浩峰导演的《诗眼倦天涯》让她期待又忐忑。合作《师父》时，徐浩峰曾问她：“你还有什么角色想演？”宋佳答道：“我还挺想演个男的。”结果，徐浩峰记住了这句话，拿着新剧本找到她。

电影《诗眼倦天涯》剧照。宋佳首次尝试打戏，为了更好地诠释角色形象，在开机前两个月便开始跟导演徐浩峰习武 。/豆瓣

然而，这部戏让她抓狂：“这对我来说真的是一个太大的挑战，因为我不会打，也不爱动，我是一个从来不运动的人，就爱躺着。”可徐浩峰的戏，全程不用替身。开机前，宋佳跟着徐浩峰练了两个月，但还是觉得不够，在配音时连自己的打戏都不敢看。

宋佳实诚、率真，她深爱电影，但鲜少以言辞表达。“我不太喜欢用语言表达，觉得挺肉麻的。”她抗拒煽情，把每个角色演好、把每部电影拍好，少说多做，这就足够了。她觉得跟自己直接交流的是观众，他们会感受到这种“朴素的爱”。

然而，演员跟角色的感情却是很私人的东西。

在人生的某个阶段，演员结结实实地成为了角色，“或者说跟角色互换了一次灵魂”。演员反复掏空自己，再反复装满，至于和观众达成共鸣，则是小概率的事。宋佳说：“可能有那么一瞬间（达到了），就会觉得很开心。因为这个世界上，我觉得并不存在感同身受。”

宋佳分析，也许是因为每个人经历不同，导致感觉有所差异。不过演员不能去猜测观众，只能尊重他们。演戏不是放一把火就跑，这是一个长远的职业，它的终结点是死亡。

在宋佳看来，“尊重”是演员使命感的体现，“你小时候拍什么样的戏，你30岁、40岁的时候要接什么样的角色，这都是职业规划里很重要的一部分。你是什么样的演员、值不值得信赖，对此，观众心如明镜”。

搞艺术的人可不能圆滑

时间没有钝化宋佳的感受力，反而让它更丰富、细腻。她时刻提醒自己，“还是要简单，要单纯”。搞艺术的人可不能圆滑，不能放弃自己的棱角。

回看《好奇害死猫》，宋佳依然觉得自己演得很好，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总有一种干净的劲头。那种没被干扰过的状态，是表演本真的东西，“一种勇敢，一种无畏，角色该是什么样，我就是什么样”。她不会评判角色的美丑、好坏，主观的单方面判断是演员的自私。宋佳觉得，不应该用自己的价值观和道德观去妄断一个角色。

电视剧《闯关东》剧照。宋佳在该剧中扮演鲜儿姐，她在与一众老戏骨的对手戏中，凭借自己精湛的演技在影视圈崭露头角。

宋佳告诫自己，切勿因外界的评价或讨论忘记作为演员的本分，“来自角色和表演最纯粹、最本真的东西永远不能丢弃”。

在音乐学院学柳琴时，宋佳问一位年过六旬的老师：“我特别喜欢小提琴，但小提琴特别难，我现在十七八岁了，学小提琴还来得及吗？”老师说：“你喜欢一件事，什么时候做都不晚，我40岁才第一次见到钢琴。”

这让宋佳明白，在自己的世界里，时间跟物理上的概念没有关系。“在自己的节奏里，不要受别人影响，我觉得就是跟着自己的心在自己的世界里走。”在宋佳看来，年龄是宝贵的，不必抗拒或过分关注，它只是一个数字，什么都不代表。

这样的心态，让宋佳在接演年龄跨度大的角色时能够轻装上阵。她说：“当下这一刻，把这件事儿做好就完了，不要让自己有那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我觉得这些东西都是杂念，那才是压力。”

宋佳越来越体会到，演员“里面要干净一点，要空一点”，留下接纳角色的空间。如果里面满满当当，角色又如何进得来？

别觉得自己了不起，也别轻视自己

宋佳快人快语，她对话题走向的准确预判，多半得益于自身敏感细腻的性格。一个人能做到对自己心中有数，已经难能可贵，而她不仅知道要向外界传递什么，也很清楚自己该如何表达。

宋佳往椅背上一靠，一页页稿纸快速翻过，她边看边念，背下几百字的口播文案，只用了一分多钟。宋佳强调，演员就是一个职业，跟其他职业并无不同，“只不过会得到别人的关注，因为作品演员会跟大量的观众进行交流，仅此而已”。

宋佳觉得，“别太觉得自己了不起，但也别太轻视自己”，将光芒与能量都留在银幕上和角色上就好，生活中不必那么耀眼。耀眼的是明星，他们需要时刻给大众制造话题和谈资，但演员不需要。“我不是女明星。演员只需要作品角色出来后赢得观众（肯定），当作品结束的那一刻，（演员）这人就见不到了。”

在世界各地的音乐节上，经常能捕捉到宋佳的身影，身后是草地、天空、漂亮的人们，还有音乐和酒，这让她感到自由。她自幼喜爱唱歌，演戏往往充满压力，唱歌则能放松身心，“胡来就行了”。“我指的‘胡来’就是可以表达自己的情绪，而演戏永远是演别人。”乘着酒力，宋佳光着脚就能开嗓，她自觉唱得还不错。但演戏是一个纠结的过程，她必须时刻绷紧神经，不敢懈怠。

不同的社交平台上，记录着她的思考与快乐。有限的图文所展示的都是她，也都不是她。什么是真实呢？宋佳说：“真实有时候就是自己想做的事情，自己觉得开心。”小草、小狗、小花，是她分享得最多的意象，幼稚而简单。宋佳从未深究这些喜好体现了什么，“一看到一切可爱的东西，我就受不了”。

生活中的宋佳特别萌，一点儿都不深刻，或许任何一个形容词都可以是她。宋佳最讨厌标签，认为那是最大的偏见，是最不负责任的一种表达，人们只有试图在短时间内认识一个人，或者理解一个人的时候，才会给他贴标签。

“这个非常不负责任，人如果那么简单就能说得清楚的话，我们也别做演员了。”她话锋一转，严肃起来。

✎作者 | 姜涵育

图片 | 张博原

原标题——演员宋佳：“我不是女明星”

首发于《新周刊》57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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