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画收藏:董源的江南水墨山水画派
#头条创作挑战赛#
她霸占了我的身体整整十年,而我只能作为一个游魂在她身旁,看着她用我的身体为所欲为。
在她霸占我的第一天,卫褚掐着「我」的脖子,眼眸猩红:「她去哪了?」
十年后,我回来了。
他同样掐着我的脖子,恶狠狠质问我。
「她去哪了?」
1
我名唤张念菁,乃当朝丞相独女。卫褚则是开国将军卫兆的独子,我和他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
孩童时期,两家父母替我们定下了娃娃亲,约定在我及笄后的一月内嫁到将军府。
及笄那日,我好不开心,拿着自己亲手绣的荷包急急忙忙朝将军府跑去,路上却不小心滑倒,头磕在了石块上晕了过去。
后来我发现,我的魂魄脱离了原本的身体,而晕在地上的「我」站了起来,嘴里说着我听不懂的话,看见手心的荷包,她嘀咕一句好丑,随手扔在了路边的水沟里。
我眼睁睁看着,想要抓住她,手却径直穿过了她的身体,根本无法触碰。
我就这么看着她在街上溜达,遇到了也刚从将军府出来的卫褚,他看到「我」,欣喜过望,冲上前来问是不是找他的。
可「我」皱着眉头,用从来没对他说过的语气问道:「你是谁?」
卫褚马上发现了不对劲,他忽地沉下脸,拉着「我」走进一条小巷,将「我」摁在墙上,右手扣住「我」的脖子,沉声道:「她去哪了?」
我心中又欣喜又忧愁,喜的是他第一时间看出了异样,愁的是现在的我根本不知道如何回到身体里。
我想卫褚是对我有情的,否则他不会这般生气。
可我发现我错了。
一开始,卫褚确实是对她冷漠的,可她丝毫不在意,像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无视卫褚的冷眼相待,整日笑脸相迎。
某日,她神秘兮兮地喊卫褚进了屋子,不知和卫褚说了什么。
自此以后,卫褚对她的态度开始慢慢转变。
他有时会盯着她爬高上低采桃花的身影发呆。
她吃不完的糖葫芦,会自然地递到卫褚嘴边。
卫褚顿了两秒,随手接了过来,将她未吃完的糖葫芦接着吃掉
我像只孤魂野鬼,每日在屋顶看着她和卫褚的一举一动,看着卫褚被她逗笑,看到卫褚为她亲自下厨,看到卫褚三书六聘风风光光迎她过门,温柔地掀起她的盖头吻上去。
成亲夜当晚,我浮落于屋顶,听着屋内传来交织缠绵的声音,火烛熄灭,唯有一室旖旎。
按理来说我现在已经是个鬼了,不会心痛的。
但心口处一阵阵伤痛提醒着我,原来我还有人知感情,还会为了此番景象心痛。
她告诉卫褚,她叫张念青,与我只有一字之差。而卫褚听后,抚起她耳边碎发,柔声细语道:「那我叫你青青可好?」
青青,菁菁。
我心里苦笑。
春夏秋冬交替,年复一年,我彻底断了念头,看他们恩爱如初,看她用我的身体十月怀胎生子,看卫褚在门外焦急踱步的模样,得知孩子出生后第一时间去看她。
若这一生过了,也就罢了。
我没料到十年后,在某天清晨,我如同往常般睁开眼,看到的却不是熟悉的蓝天白云,而是身旁熟睡的卫褚微微颤动的睫毛。
我心底一颤,惊的立刻起身。
许是我动静太大,卫褚被我吵醒,他睡意惺忪靠过来抱住我,下巴搭在我颈窝处,哑声道:「怎么不多睡会儿?」
我耳根蓦热,撇过头根本不敢看他,抖着声音结结巴巴说道:「褚……褚哥哥。」
腰间的手臂一僵,卫褚松开我,扯着我的肩膀将我转过来,直直看向我的眼眸:「念菁?」
我点点头,刚想告诉他我这些年的不易,还有十年前没有送出去被丢弃在水沟里的荷包时,卫褚猛然掐住我的脖子,巨大力道令我喘不上气,脸颊憋的通红。
他压抑着怒气:「她去哪了?」
十年前,他是这么说的。
十年后,他还是这么说的。
眼角有泪水滑下。
不知是心痛,还是因为那死亡的感觉太真实。
2
卫褚最终松开了手。
我得以大口喘气,蜷缩着身子靠到床榻角落处,泪水仍是不断下落。
卫褚似是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他眉头紧皱,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无一不显露出他的焦躁。
「她到底去哪里了?」
似是不甘心,卫褚压下嗓音,眼眸盛满愤怒。
我刚被他松开脖子,气息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涩声道:「我不知道……」
「啪」
桌上的茶盏被卫褚扔在地上,雪白的瓷片四分五裂。
我又害怕地向后瑟缩几分。
卫褚看了我一眼,将被子扔给我,随后起身穿好衣服,头也不回地离开。
我知道,卫褚一定很希望这是一场梦。
可惜他知道,除了我,没人会唤他「褚哥哥」。
即便是和他生活了十年的张念青。
我从未听到过,她喊卫褚「褚哥哥」。
这大抵是我和她除了身材样貌之外,唯一的不同之处。
人的习性,怎可能一朝一夕之间改变。
我以为我回来,他会高兴的。
但现在看来,他对我恨之入骨。
恨我回来,恨我夺走了他所爱之人。
即使那人用着我的身体,我的音容面貌。
即使我才是这个世界的张念菁。
我哭了很久,直到敲门声响起,我慌忙穿好衣服,应声让进来。那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个虎头虎脑的小脑袋,他看我两秒,忽地推开门,朝我怀里奔来。
「娘亲!」
他抱住我的腰,在我怀里蹭来蹭去,然后抬起头双眸亮晶晶望着我:「圆儿今天想下河捉螃蟹,你陪我一起去嘛。」
这是她和卫褚的孩子。
用我的身体生下来的孩子。
我看着他,心中泛起柔软感觉。
不论怎么说,他的身体里有我的血脉,他也是我的孩子。
我弯起眉眼,揉揉他的小脑袋:「娘亲这几天身体不舒服,等娘亲身体好了再陪你去,好不好?」
圆儿眼中露出失望的神情,语气不免失落:「好吧……」
圆儿还想再跟我说什么,可下一秒,门口传来脚步声,我看见卫褚浑身怒气冲冲地走来,揪着圆儿的衣服将他揪出我的怀里,把他护在身后,眼神冰冷。
「离他远一点。」这是卫褚对我说的。
圆儿呆呆地看着突变的一切,他扯了扯卫褚的衣袖:「爹爹,我想要娘亲陪我……」
「她不是你娘亲!」
一句话吓得圆儿再也不敢动,他缩在卫褚身后,似乎被吓到,嘴角委屈地瘪下去。
我垂下眼眸,不再言语。
卫褚牵着圆儿的手离开,临走前,他再次警告:「以后不要见圆儿。」
「你不是她,更不是圆儿的娘!」
「砰」
屋门被狠狠关上。
我想,或许我真的不该回来。
我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她的,曾经满心满眼是我的人爱上了她,而我甚至不能见自己的亲生孩子。
那几日,我被关在屋子里,除了送餐的婢女,我谁都没有见过。
流言蜚语不知怎的传了出去,原本相敬如宾,恩爱两不疑的卫小将军和夫人的感情出了问题,卫小将军已经许久不与夫人同房了。
当晚,卫褚便亲自过来。
彼时,我坐在木凳上,看向铜镜里的自己,明明很熟悉,可我总觉得,这不是我。
他站在我身后,语气依旧冷漠:「明日宫宴,你随我入宫一同前去。」
「我知道了。」
为了不再传出更多流言,卫褚今晚没有离开,他唤人送来一床新的被褥,铺好在地板上,背对着我侧身躺下。
我吹灭了蜡烛,靠在床榻最里侧。
我们两人就这样睡了过去。
屋外,明月如旧。
3
宫宴当日,婢女小文送来了一套新的衣服。
那衣服颜色鲜艳,不似我喜爱的淡色。
我知道,这颜色,是她喜欢的,亦是卫褚爱看她穿的。
除了卫褚,谁都不知,我这具身体里,曾住了两个魂魄。
待我打理好后,门外马车到来。
许是为了掩人耳目,卫褚一反常态,他立身于马车旁,抬手等我搭上去。
马夫,家仆,无数双眼睛盯着我俩,我犹豫片刻,将手心置于他手里。
卫褚掌心温热,指腹因常年手握刀枪磨出一层厚茧,他握住我的手,扶我进入马车。
待我坐稳,他也进来坐在马车另一侧,我们二人面对着面,没由来地沉默包裹周身。
我靠在窗边假寐,听得卫褚很轻一声的叹息。
此次宫宴的目的,除却卫褚,还有很重要的一个原因。
是我的挚友,钱沅。
因着我丞相独女身份,自打我记事起,身旁所谓的「好友」尽是一群趋炎附势之人,我曾看见过那些名门贵女围成一团,欺辱地上那个因父亲私通敌国而被全家抄斩孤立无援的女孩,也明白她们的姐妹之情不过点头之交。但钱沅是我唯一认定的朋友,她与这些人不一样。
宫宴进行到一半,宴席间热闹非凡,凉国民风开放,皇帝体恤民情,勤政爱民,大家没了往日里的拘束,举起酒杯谈笑风生,我趁着无人注意,卫褚正在和一名官臣交谈,偷偷溜了出去。
我看到了钱沅。
如今的她,是三皇子的正妻。
她站在池塘边,手里馒头捏成渣碎扔进里面喂养金鱼,我跑的动静太大,引来了她的注意。
见她看到我,我停下脚步,额角渗出汗滴,气喘道:「阿沅。」
钱沅手指一颤,眼睛闪过怔愣,而后恢复如初,眸子里尽是讽刺:「怎的,卫夫人今日不嫌弃我是乡野村妇了?」
那个名叫张念青的女子,占了我的身体。钱沅兴致冲冲找我,要拉我一起去逛庙会,她冷冷甩开钱沅的手,满脸鄙夷:「那种地方,只有乡野村妇才会去。」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说,大概是因为,那时候钱沅的父亲在朝廷只不过是一名小官,她的身份,自然不如当今的三皇子妃尊贵。
而在此以后,钱沅我俩关系降到冰点,再也没有说过话。
我想告诉她,说出那句话的人,不是我。
「对不起,当年……」
「行了,我猜你大概想说,当年你属是无心之言,并非故意,如今想要与我和解,对吗?」
我不安地抓紧衣袖。
钱沅嗤笑,「卫夫人,换脸戏法这把戏,你玩的真不错,不过我可没时间再奉陪你了。」
她面色骤冷,往日的温润不复存在,甩袖与我擦肩而过。慌乱之中,我拽住她的胳膊还想解释,可她大力甩开胳膊,似是厌弃和我触碰。
我脚底打滑,直直滑进了池塘之中。
这池塘不深,但无论我如何挣扎却踩不到底,我天生不通水性,只能任由自己耗费所有力气,最终一点一点沉入池底。
意识昏迷之际,我恍惚听到了钱沅呼救的声音。
还有一道落入水中的黑色身影。
他离我越来越近,眉目逐渐清晰。
最后一刻,我终是没看清他的脸,晕了过去。
4
颠簸感使我从浑浑噩噩中醒过来,清风吹开车帘,露出街边小巷一角。
我身上披着卫褚来时穿得狐绒披风,贴身衣物依旧是湿漉漉的。
卫褚面色阴沉,他双臂搭在胸前,瞥见我醒来咳嗽,质问我:「你怎会去了池塘?是谁推你落水的?」
「没有人推我,是我去找了三皇子妃,落入池塘也是我自己不小心,不关旁人的事。」
「三皇子妃」这几个字一出,卫褚难得不语,他当年知道钱沅与「我」决裂的事情,自然也明白我今日找她的缘由。
「以后莫要在宴会上乱跑,别让他人落了笑柄。」
他这话越说越不对劲,我想问他,怎么我就给别人徒增笑料了?可念着还有车夫在,我活生生憋了回去。
我看得出来,卫褚心中有气。
但他的气来自哪里,我一无所知。
马车行至将军府,卫褚先行一步,在众多双眼睛的压力,他压下怒气,一如扶我上车时那般等我下去。
我用衣袖挡住手腕,只留出手指,攥住卫褚手腕处,宽大的袖子遮住了卫褚的手掌,远远看来,无人知晓我并未握住他的手。
他面容平静,只是眸色愈发暗沉。
进府第一件事便是沐浴,我命人备好热水,脱去那一身粘腻衣物,泡在木桶中,闭目养神,回忆起刚刚发生的一切。
那道黑色身影熟悉又陌生,我自动将其认为是卫褚救了我,但在马车与他谈话时,我发现他身着衣物是墨蓝色,且加上他奇怪话语,更加坚定了我的念头。
救我的,另有其人。
这人到底是举手之劳,还是之前我所熟识的旧友,我不断回忆从前,想了一整圈也想起不来到底是何人。
细微声响惊动了我,屏风后立起一道修长身影,照映于烛光摇曳里。
府里除了卫褚,无第二个人敢如此大胆。
「何事?」我问他。
卫褚许久没有回答,屏风后窸窸窣窣,似是他在走动,片刻,他清了清嗓子:「你可知,今日救你的不是我?」
「我知道。」
卫褚没料到我回答的如此干脆,他呆了几秒,又说道:「你既知不是我,以后便不要离开我的视线范围。身为将军府的主母,被外姓男子抱在怀里,且被宫中那么多人看到,成何体统?!」
卫褚语气忽然怒了起来,他平日里是极少发脾气的,不论对下人或者旁人,而令他动怒的原因,我猜着是那男子抱着我,拂了他的面子,卫褚向来骄傲,而今天这事无疑给他一击重创,宫中人多嘴杂,不知这事一传十,十传百,传出来个什么模样。
我终于明白他在马车上的气究竟是什么了。
这事我确实理亏,毕竟我已嫁做人妇,夫君是凉国一品大将军,而我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他人抱在怀里,说出来的确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
可那是我的恩人,如若没了他,等卫褚找到我时,估计早咽气了。
我欲要辩解,卫褚快我一步:「青青她便不会这样,她从不与不熟识之人攀谈接触,更不会发生这般丢人的事!」
青青。
又是青青。
明明我才是这具身体的主人,为何总念着那个强占我身体的异魂。
我一瞬失了力气,氤氲热气包裹着我,烟雾袅袅。
「我确是有错,对不起。」
滴答水声混合着我的话,传给屏风后的卫褚。
我不愿,也不想再辩解了。
他的心,已经不在我这里了,做出再多的解释,只是徒劳。
良久,我听到一声清脆的关门声。
算了吧。
就让他发一通脾气吧。
那个十五岁说要娶我的褚哥哥,早就不复存在了。
5
自我回来后,每每入睡,都会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
我看到许多人穿着奇装异服,头发五颜六色,嘴里说的同之前的张念青般,我一句也听不懂,我还看到曾经占了我身体的张念青,目光温柔地看着另一个男人,两人像是一对真正的夫妻。
我总会惊醒,后背渗出一身冷汗。
卫褚依旧打地铺,只不过他偶尔会翻身对着我,睡颜平静。
某日,我偷摸摸下床去,蹑手蹑脚蹲在他面前,仔细打量他的眉眼。
卫褚忽地眉头紧皱,嘴里喃喃自语。
我凑近去听。
他似乎焦灼不安,即便呓语,声音也是颤抖的。
「青青,别走,别离开我……」
只这一句,我便立刻起身,回到了床上。
他爱的是张念青,已经不是张念菁了。
我逼迫自己接受这个事实。
卫褚从不碰我,也不与我过多交谈,只在宫宴或是其他宴席上带着我,同我装作伉俪情深的模样。
怕是戏院里的戏子,也比不上他的万分之一。
正月十五将至,将军府内外挂满了红灯笼,全府上下喜气洋洋,街道上孩童的嬉笑声更是为这原本清冷的庭院增加几分喜庆。
圆儿闹着要见我,卫褚被他闹得没办法,只得带着他来找我,自己则在一旁盯着我,生怕我对圆儿做出什么不利之事。
我心里默然,我还没有如此这般蛇蝎心肠,对着一个孩子下手。
久而久之,卫褚对我的戒备渐渐放了下来,允许圆儿单独来见我。我领着他放纸鸢,踢蹴鞠,偶尔做些杏仁酥让他吃,圆儿越来越黏我,甚至与卫褚都疏远许多。
十五前一日,待圆儿熟睡后,我替他捻好被角,轻轻合上屋门,从婢女手中拿走原本要给卫褚的茶,来到书房敲了敲门。
「进。」
卫褚坐于书桌前,手执狼毫笔挥舞,他没看清来人是我,说道:「放下出去吧。」
「是我。」
他抬起头,眼神划过一丝诧异:「你怎么来了?圆儿呢?」
「睡了。」
我将茶杯置于他手侧,退后两步,语气淡漠:「明日,我想回丞相府。」
他写字的手一顿。
「我回来后,还没有见过我爹娘,我想回去见见他们。」
自始至终,我低垂眼眸。
卫褚停下手中事,他起身来到我面前,沉思两秒,开口:「那我带着圆儿同你一起回去。」
「不用,我自己便可。」
我微微欠身,叮嘱他趁热喝茶,而后匆匆离去。
卫褚的视线,随着我愈发模糊的背影收回。
黑夜里,书房门关上的声响,掩过了墨盘摔碎的声音。
6
中秋佳节,寓为团圆之意。
我已经许久未曾见过我的爹娘。
魂魄出窍后,我仿若中咒,再踏不出这将军府的宅院,每日只能在这四方之地,看卫褚与她情意缠绵。
如今我回来,只想着去找我爹娘。
圆儿拉着我的手,想与我一同上车。
「娘亲,你就带着我嘛!」
他气鼓鼓道,两边的腮帮子鼓起来。我勾起唇,替他擦去额角汗滴,蹲下身同他平视:「娘亲答应你,早些回来,回来就给你做杏仁酥吃,好不好?」
圆儿得了我的承诺,一改之前的执拗,连连点头,「那娘亲说话算话哦!」
卫褚牵着圆儿,目送我进入马车。他掀开车帘,对上我的目光,喉头微动,似有千言万语,最后只说了句:「早些回来。」
我点了点头,告诉马夫可以走了。
车到丞相府,我恍惚如梦,一觉已过经年。
府里的婢女认出我,跑至前厅,告诉我爹娘我回来的消息。
十年不见,爹娘苍老许多,银丝穿插于乌发,眼角皱纹以及手掌枯纹遍布。我娘见我,笑道:「菁菁回来了啊。」
听到熟悉的二字,我眼眶一热,扑进我娘怀里,全然不顾周围还有仆从在,嚎啕大哭:「娘,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你这孩子,又不是见不到我了,怎的这般伤心?」
我娘掏出帕子擦去我的眼泪,我抓住她的手,哽咽道:「娘,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我知晓你回来了呀,你这孩子,都为人母了,怎得还这般爱哭?」
我娘看似嗔怪,实则一点一点擦去我的眼泪和一道道泪痕。
我好想告诉她,我是菁菁,不是那个占了我身体还瞒着他们,假意承欢膝下的张念青。
但我知道,若我这样说,所有人定会以为我念家疯魔了,说的胡话。
我就这样一直憋着,硬是憋到了晚饭。
我惯用左手,而张念青不会用左手夹菜。饭桌上,我习惯性地用左手拿起筷子,夹向那盘糖醋鱼。我娘看到后,微微一愣:「菁菁,你这又怎么用上左手了?」
「你不是说,你不喜食甜,今日怎么了,居然还吃上糖醋鱼了?」
我夹菜的动作一停,连我爹也睁大眼眸。
思量许久,我让周围侍奉的人下去,轻轻放下手里的筷子。
「娘,若我说,十年前,有外人强抢了我的身体,而如今我才从她手里夺回来我的身体,您相信女儿的话吗?」
她与我不同的地方,太多了,不止这两点。
我爹和我娘许久没说话,两人面面相觑,我却看出,他们眼中,蓄满了泪水。
张念青与我性格全然不同,当初我爹我娘又怎会认不出,出嫁的,不是他们的女儿。
我娘颤抖着手,捧起我的脸颊,眼眶红润:「你当真是菁菁?」
我用力抱紧她。
其实已经明了,世上没有人比爹娘更了解自己的孩子。
我缠着我爹我娘,去讨回曾经被张念青占走的时光,我娘笑着说我烦,可却一直往我碗里叨鱼夹虾,我爹虽话不多,但上扬的眉梢足以看出他的开心。
最后一抹夕色落下,婢女告诉我们,常盛将军来了。
常盛?我忽觉得这名字熟悉。
还没等我细细思考,一道修长身影映入眼帘。
来者一袭黑衣,桃花眼扬起,鼻骨俊秀,嘴唇微抿,一头黑发束于脑后,腰间别着长剑,意气风发。
他瞥见我,眼神呆愣,即刻恢复,脚步停下,朝我弯身:「见过卫夫人。」
这语调……
我猛地站起身,把我爹娘吓了一跳。
「豆芽菜,是你吧?」
我跑到他面前,用手比划道:「这么些年不见,你长高了不少啊!」
常盛先是愣愣看着我,待到我喊完豆芽菜,他面上闪过欣喜之色,有些不可置信开口:「菁姐姐?」
我应了他后。他长出一口气,垂下头,再抬起时,眼里竟有了泪意。
「好久不见了……」
7
若说常盛,卫褚与我是青梅竹马,那他便是日日跟在我俩身后的跟屁虫。
他比我们都小,成日只会「菁姐姐」地唤我。后来,他的父亲被调至驻守边关,一家人离开京城,我再也没见过他。
饭桌之上,我和他攀谈许久,久到外面催促,说卫褚来了。
我眉头微微皱起,又不想爹娘发觉异样,只得推辞说等改日我再回来看他们。
常盛也和我爹娘告别,他此次回京,本意就是来拜访我爹我娘,碰上我实属意外之喜。
前厅到丞相府大门沿有一段鹅卵石子路,我走得慢,怕摔倒,常盛放慢步伐,与我并肩同行。
「你身子近日可好些了?」
常盛忽然问道,我顿感疑惑,想起前些日子落水的事情,莫非他也在场?
「没什么大碍了,你怎么知道我身子不舒服?」
他掩面轻笑,「那日回京,我去了宫宴,碰巧看见有人与三皇子妃争执落水,我将人救其后才发现是你,但后来……」
他顿住不语,我自知他沉默的缘由。大抵是我落水被救上来后昏迷不醒,卫褚赶到把我带走,还落得一群人的口舌之争。
难怪我今日愈看他这身黑衣愈发熟悉,原来那人竟是他。
丞相府前停着一辆黑色马车,我还未看清,一个小小的身体扑进我怀里。
「娘亲,我和爹爹来接你了!」
圆儿扬起头,满眼皆是见到我的兴奋之情。我的心绪柔软下来,俯下身抱起他。一旁的常盛看见他,伸出手开始逗他。
圆儿倒不怕生,他虽不认识眼前人,可还是被常盛逗得咯咯直笑。
远处,卫褚目光看过来,我发觉他一脸沉郁。
似乎察觉到不妥,常盛没再继续逗圆儿,他简单又和我寒暄几句后,骑上马飞奔而去,身影匿于黑夜。
圆儿抱着我不愿放手,在马车上闹了一阵后沉沉睡去,他躺在我怀里,眼睫细微抖动,睡得不太安稳。
「以后离他远一点。」
我本正在替圆儿理衣领,卫褚声音低沉,语气尽是不悦,只差对着我发火。
「将军。」我说道。
这一声「将军」令卫褚身形僵住,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试探问我:「你唤我什么?」
我慢条斯理道:「与你成亲的是张念青,不是我。夫君这称谓,我担待不起,日后没人的时候,我还是唤你将军吧。」
「今日是意外之举,常盛本是来看望我爹娘的,我有十多年没见过他了,没忍住多和他闲聊了几句。府内皆是我张家人,不会有闲言碎语传出去的,你大可放心。」
马车颠簸,我正说着,身体猛然前倾,卫褚眼疾手快扶上我的肩膀,熟悉的檀香味包裹着我。
圆儿被动静吵醒,他迷迷糊糊从我怀里起来:「我们什么时候才到家啊?」
「快了。」我轻柔落在他额头一吻。
直到回府后,我再没有同卫褚讲过一句话。
甚至连歇息,我都没有等卫褚回来,熄灭火烛直接躺在床榻内侧睡去。
半梦半醒之间,我听到房门响动。
我知是卫褚。
他立于窗叶,手中握着一副画卷细细观赏,那画里的女子,与我一模一样。
但那不是我,而是张念青。
夜里风大,我被凉风吹的咳嗽几声,不自觉朝更里侧缩去。
没一会儿,风停了。
我扭头看去,不知何时窗叶合上了。
而原本在窗前的卫褚,怀中抱着画卷,沉沉睡去。
8
寒冬已过,春风带着盎然春意轻抚大地,府中央的桃花树片片落下,掀起一圈风浪。
圆儿兴奋地捡着地上的桃花瓣,我蹲下身陪他一起捡,指尖划过花瓣时惹下阵阵酥痒,抬眼便看见了身穿蓝衣的卫褚身后跟了一个人。
那大约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婆婆,身形佝偻。身上衣服破烂。
卫褚眼神暗了暗,不自在咳嗽一声,对身后的老婆婆轻声说了两句话,两人一同进了前厅,紧闭大门。
我低头自嘲,圆儿好奇凑过来问我怎么了,我笑着摇摇头,将地上最后一片花瓣捡起,递到他手心里。
谁人不知,京城最近来了个神婆。
据说那神婆神通广大,只要付的起代价,她能满足你的任何愿望。
我知道卫褚找来她的目的。
无非是想重新找回张念青罢了。
异世之魂难寻,我猜卫褚定是谈了很久,神婆才愿意跟他回府。
圆儿闹了会,最后趴在我腿上沉沉睡去。我将他抱回屋内,额头附了层薄汗,再出来时,隐约听到前厅传来谈话声。
「将军可想好了?这换魂之事不是儿戏,一旦成功,另一个灵魂,便再无回来的可能。」
卫褚的声音从来没有如此坚定。
「想好了,劳您费心了。」
我没有再听下去,转头穿过朱红走廊,坐在后院的木藤秋千上,秋千微微摇动,滑入鼻腔一阵芳香。
我望着四方墙角愣神,没注意到一抹蓝色身影正逐渐靠近。
「在想什么?」卫褚立身于一旁。
我紧紧抓住双藤,「想何时我能离开将军府。」
我自然不会说出刚刚我所听之事,我明白,即便我与他对峙,也问不出个所以然。
他若想那人回来,我成全他便是。
这世间,到底是没什么令我留恋的东西了。
除了我爹娘。
只要在我离开前,让我再和爹娘多见几面。
卫褚难得不和我逞口舌之快,他朝我摊开手掌,里面躺着一枚褐色小药丸。
「我听说近日你身子不太好,去药铺替你抓了点药来,这几日你且先服用,还缺什么的话,尽管吩咐府里的人。」
「那就……」
我扬起唇角,眼尾弯弯,看向若无其事的卫褚。
「有劳卫将军了。」
此刻,我与他之间的距离不过半臂。
卫褚眼里明显迸裂出一丝慌张,可很快便隐了过去。
9
近日的京城掀起了一阵腥风血雨。
三皇子企图谋反,弑君篡位,夜半带着军马闯入皇城,一时之间,血流成河,哀嚎连片。
所幸最后一刻,卫褚赶到,胳膊上挨了几刀,险些救驾来迟。
三皇子府上上下下五十多口人被压入大牢,这其中,包括刚嫁给三皇子不过半年有余的钱沅。
听到这消息时,我手里正端着一杯热茶。
手一抖,滚烫的茶水溢出杯盏,流到我的手背,烙印一片红痕。
我抓起披风就要往屋外跑,恰巧撞上了刚回府的卫褚。
我撞在了他的胸膛处,引得他闷哼一声。
卫褚身上的血腥气还未散去,看他的模样,应当是在皇城守了一夜。
见我神色匆匆,他皱起眉头:「你要去哪里?」
「找阿沅。」
我没工夫与他多言。
卫褚一把攥住我的手腕,「不许去。」
「三皇子谋逆之事满城皆知,钱沅她是三皇子妃,你这个节骨眼去找她,是想整个将军府同你陪葬吗?」
「那你要我怎样!」
我大吼出声,眼泪不自觉滚落,积累已久的情绪彻底崩裂。
卫褚从来没有见过我如此崩溃的情绪,不管是从前或是现在,在他面前,我一直是克制的,小心翼翼。
唯有现在,提及钱沅,我再也掩不好那层伪装。
「十年!她整整抢走了我十年的时光!」
「她害得我失去唯一的朋友,她用我的身体做着任何她想做的事情,她在你的庇佑下享受着将军府夫人的名号,她顶着我的音容相貌在我爹娘膝下承欢,她什么都不用做,只因为她是「张念菁」就可以了。」
「我好不容易回来了,我想与阿沅解释,可她不愿意听。我本以为时间很长,我还能再和她慢慢相处来弥补那件事带给她的伤害。」
「可是没有了,一切都没有了……」
杀父夺位,此等罪名,恐怕三皇子府一个人都活不下来。
说到最后,我嗓音颤抖,脑海里不断浮现她浑身是血的模样。
「我今天一定要去。」
「若你怕我连累将军府,给我一纸休书便可,自此以后,我与将军府再无半点瓜葛。」
卫褚面色未变:「你当真觉得,没有我的命令,你能踏出将军府一步吗?」
我呆在原地,不可置信看向他。
他以前从不这样的。
孩童时期,无论我提多么过分的要求,他向来是依着我的。小时候我经常闯祸,他替我背了不少黑锅,身上至今还留着卫父打在他身上的鞭痕。
似是刹那,我终于从我幼稚无趣的念头中清醒过来。
他是卫褚,但已经不是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了。
我闭上眼,咬咬牙,说道:「若你不让我去见阿沅,那以后的药丸,我一颗都不会再吃。」
「我死了,你的张念青便永远都回不来。」
事到如今,卫褚之所以留我在府,不过是等着张念青再度回来。
他有我的软肋,我自然也有他的。
卫褚攥着我的手愈发用力,末了,他猛然松开,转过身,声音居高临下:「你可以去,但必须同我一起。」
「你不要妄想着,能够帮她逃脱。」
卫褚眼神幽沉,语气不容置喙。
我捏紧衣袖。
「好。」
10
有了卫褚,我进去的很顺利。
他护驾有功,如今是京城里的名人,那些狱卒见到他便低头哈腰,听说我要来看钱沅,二话没说就打开了牢门。
「记住我和你说的话,不要动歪心思。」
我脚步一停,无视他充满警告意味的眼神。
「我知道了。」
……
地牢里靠近最上方,有一个小到快要看不到的透光口,日光顺着那里打下来,照在沾满黑血的枯草上。
角落处,钱沅身着一身白衣,却被血色染红,她面色苍白,嘴唇干裂,嘴角处遍布细小的伤口。
见我缓缓走近,她讽刺道:「卫夫人,如今是来看我笑话的吗?怎么样,我这幅惨状,是不是大快人心,让你特别满意啊?」
我充耳不闻,蹲在她面前,掏出我一早就准备好的药膏,替她轻轻抹在手背上。
钱沅一愣,随后赶忙抽走手,脸上依旧是鄙夷的神情:「猫哭耗子假慈悲,我不需要你的怜悯。」
我知道我说什么都没有用,唯一能做的,是珍惜现在的时间。
以钱沅目前的状态,恐怕我说什么她都不会信,更何况是如此荒唐的事情——其实之前和她吵架的不是我,而是另一个霸占我身体的人。
我不奢求她能原谅我,只希望在她离开之前,尽力去补偿那些和她错过的日子。
很久很久,我俩都没有说话,直到外面的狱卒一路小跑过来,满脸堆笑告诉我卫褚在外面催我赶紧回去。
我应了声,算是知道。
将药膏放在她手旁,我又拿出捂在心口一路的桃花酥,递到她面前:「这里的饭不好吃,我知道你以前最喜欢吃桃花酥,这是刚做好的,还热乎着,你一会儿赶紧吃了,凉了就不好吃了。」
我竭力克制着自己涌上心头的悲伤,慢慢站起来,留下一句。
「对不起。」
对不起,没办法告诉你所有的事情。
对不起,那年,「张念菁」对你的羞辱。
我踩着那干草,嘎吱作响,离去前的最后一刻,钱沅叫住我:「张念菁。」
我忍住回头的冲动,怕下一秒会哭出来。
「何事?」
钱沅的声音清晰传来。
「卫褚,绝非善类。」
她一字一顿,又接着说道。
「他也绝不是你的良配,你需时刻提防着他,别哪天白白给别人做了嫁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