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阅读一本摄影画册「阅读摄影」

徐淳刚 | 文

阅读一本摄影画册最简单的方法是：把画册打开；读完它；把它放下。大多数人的阅读都是如此。但是一些优秀或经典的摄影画册，我们读得越深，获益才会越多，否则只是浮光掠影，知道而已。以下是我的阅读经验，我不确定是否明白深刻，如果你读懂了，可以写一篇《怎样阅读<怎样阅读一本摄影画册>》。

1、用眼睛去读，而不是用心去读

首先，你需要用眼睛去读，而不是用心去读。心最容易感动、先入为主、麻痹自己，所以重要的是将画册中所有的画面进行仔细的阅读，就好像在拍摄现场，把所有事无巨细的东西都拍下来。比如威廉·克莱因改写摄影史的经典画册《纽约》，我们该怎样去读？是读出其中那股扑面而来的强烈力量吗？这远远不够；这也几乎不可模仿。我们需要去研究那些摄影的细节，从细节中去发现摄影的秘密。克莱因的街头摄影乍看之下非常混乱，但细看还是有一定的规律可寻：在他的镜头下，人脸已不是人脸，而是作为构图的元素，所以你看到那些被放大的脸，被遮挡的脸，残缺不全的脸，模糊不清的脸，朝着各个方向的脸，很多脸、不同的表情、各色人物拥挤在同一幅画面里……这是克莱因对传统街头摄影的反叛，也象征了现代都市人性的迷狂。只有看到这些，我们才能大致了解“非决定性瞬间”某些可能的手法和表达。

2、读出主题线索和内在结构

有些画册在编排上很简单，而有些画册的编排看似不经意，实则比较复杂，例如罗伯特·弗兰克的《美国人》。读这样的画册，只有读出主题线索和内在结构才能真正理解。在《美国人》中，美国国旗和十字架是反复出现的明暗两条主线，它们象征着美国经济和美国精神的衰落。画册中展现了很多事物和场景：公路，汽车，摩托，帽子，电视机，点唱机；老人，小孩，情侣或夫妻；各种集会，有轨电车里分坐的白人和黑人，白人小孩和黑人保姆；酒吧，工厂，加油站，卫生间，中国墓地；银行，邮局，好莱坞，市政厅，法院，上层人士的鸡尾酒会……《美国人》中出现了大量的政治符号、现代生活符号和人物符号，这些符号作为象征，反映着美国的现实问题，以及孤独、衰老、死亡、新生，却又那么苦涩，一言难尽。像这样的画册，需要反复阅读才能读懂，甚至需要好几年。它不但考验我们对摄影的认识，比如非决定性瞬间，照片好看不好看等，还考验我们对社会文化状况的认识，因为摄影从来都不只是摄影。

3、接受摄影精神的伟大洗礼

有些画册太有名了，很容易让我们带着既定的眼光去阅读。寇德卡的《布拉格1968》，我们似乎只能感受到那股冲上坦克拍照的勇气和力量，在画面上似乎也毫无章法，因为这确实不是寇德卡很讲究的摄影。如此阅读下来，我们自然收获不多，到底该如何阅读？关于布拉格之春，其实有很多讨论甚至争议，关于民主、社会变革、侵略等等，但这本画册体现了一种纯粹而又伟大的摄影精神：就是此刻，就是此地，就是冲上前去记录，拍下最真实的画面。这是摄影伟大的记录功能，也是摄影自由精神的体现。这种摄影的力量更多其实不是来自事件本身，而是来自摄影师本人，因为寇德卡就是拍一只狗也充满了生命的力量。读这样的画册，其实是在接受摄影精神的伟大洗礼。

4、光影构图，在深层是思想

在摄影的初级阶段，光影构图当然是很重要的概念。但从深层来考量，光影构图不是别的，是思想的探照灯。像比尔·布兰特的人体摄影，如果我们只看到光影构图自然远远不够。布兰特通过他的摄影，达到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人体摄影的顶峰。布兰特的主要手法：一是充分利用广角镜头进行变形，犹如毕加索的绘画实验，探索事物可能的空间状态和独特性；二是取消世界本身丰富的多层次的影调，后期印放照片采用高反差，凸显或孤立事物，打通一条“”真实与虚幻的裂缝”，从而创造了全新的抽象形式和超现实的影像感觉。所以浅层的阅读是简单的审美或模仿，深层的阅读则是读出摄影真正的思想探索在哪里。

5、读出错综复杂的戏剧性

有些画册照片很少，但其实是精华中的精华，而且进行了非常严谨的编排，需要精心阅读。但即使精心阅读，囿于个人的经验、认识，或许需要很久才能读懂。深濑昌久的《鸦》就是这样的画册。所以我想在这里多说一下这本“25年来最好的摄影集”，通过这个例子，你可以明白，真正读懂一本画册并不简单。

关于《鸦》，我曾做过非常详细的讲座，这里只谈编排。《鸦》只有62张照片，但在编排上几乎比《美国人》还要复杂。《鸦》的编排技巧有3：

1.由简至繁：从一只孤立、静止的鸦，到几只鸦，到更多的鸦，到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人物出现，实现动与静、人与物、简单与复杂，富有视觉的变化。

2.意外镜头：肥猫，胖女人，长发飞舞的少女，飞机……这些画面粗看起来似乎破坏了鸦的完整性。一般的画册，如果拍鸦，可能全是鸦。这些意外的安排，让画册显得富有变化，同时，也暗自呼应着摄影的主题，因为鸦不是别的，是一个人动荡的内心。

3.交错出现：鸦和非鸦的画面、鸦的环境的画面、鸦和人的画面反复交错出现。

如此一来，整部画册便如音乐激荡，高潮迭起。《鸦》一共有62张照片，却形成了4个高潮——

第1个高潮：第1张到第7张，由静到动，由少到多，由寂然到狂乱！一连串的鸦的特写，让我们感觉到鸦的生命力，这仿佛是自我的力量。

第2个高潮：第8张到第24张，原野、道路、行人、海上的鸦，雪地上的爪印，死去的一只鸦，然后又是一只丑陋的肥猫，胖女人，像独眼怪兽一样的画面，直到挂在一根杆子上的死鸦；这仿佛是人生的迷茫和悲剧。

第3个高潮：从第25张到第41张，先是一只学习试飞的小乌鸦，接着两只鸦，佛像，一连3张烟囱，狂舞的雪花，再到大片的鸦，夜空中的鸦。仿佛是一次新生，新的艰难的生命之旅。

第4个高潮：第42张到最后一张即第62张，空旷的田间土路，树林边的鸦，电线上的鸦，海鸥，海滩上的垃圾，昏暗的海浪，少女狂舞的乱发，黑漆漆的鸦一般的飞机，焚烧的画面，结尾一张非常让人意外，竟然是一个乞丐！

所以通过这么多画面我们看到，鸦是鸦，鸦非鸦，鸦也是猫、海鸥、少女的乱发、乞丐，等等。最终鸦是一种狂乱生活的象征，生命的象征，当然也是自我的象征。

鸦象征自我，这样的编排，实现了自我与环境、自我与非我的冲突或矛盾关系，通过多层次、多角度的拍摄以及画册编排，显示出了生命的深度和复杂。正像台湾摄影家沈昭良所言，这部作品“呈现反覆错综、融会与交替的复杂结构”，使整本摄影集“在现实与非现实间剧烈摆荡”。这是生命的感悟，精神的强大。迄今为止，没有一本摄影集在孤独自我的精神力量上比《鸦》更强大。像这样的画册，我们已经不是需要阅读，而是需要研究、体会了。用生命去体会。

6.一千个人，就有一千零一个布列松

继承与创新是永远的话题，没有什么是过时的，比如布列松就不过时。关于布列松，我写过好几篇文章，谈决定性瞬间，谈他的贵族式戏谑，他摄影的梦境特征。决定性瞬间不是一个简单的时间概念或抓拍概念，事实上包含了很多：等待、几何构图、抓拍、超现实梦境特征等等；需要深入阅读研究，才会有一些很有意思的发现。从任何一个过往大师那里，我们都能找到新的灵感。所以读一本画册等于是重新去接近一个人，接近他的摄影，因为所有的经典都没有定论，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重新发现。

7.当代摄影是文化考察

在今天，摄影一方面朝着生活化实用化发展，一方面朝着艺术化专业化发展。摄影看似越来越简单了，但其实越来越难了，简单和难都是摄影的重要发展。而当代摄影在本质上已经不是单纯的拍照，是更为复杂的社会观察、文化考察，它的媒介、方式更为多样化，所表达的内涵也极其广泛。比如埃里克·索斯的代表作《尼亚加拉》，从传统的方式看，它有风光、人像、纪实、景观，但其实是一种当代摄影的综合体现。读这样的画册，已经不是简单地在看哪张照片好不好了，而是需要了解更多，比如需要了解索斯和沃克·埃文斯、斯蒂芬·肖尔等前辈之间的关系，需要了解尼亚加拉大瀑布的文化，甚至需要懂一点英语才能读懂那些布考斯基式的粗俗而又深情的信件。当代摄影的综合特征要求读者具有阅读的综合素养，否则很难看出平静的照片之下所隐藏的激烈主题。

8.去发现摄影的意义，摄影的本质

很多经典的摄影集代表着最重要的摄影思想，需要我们在阅读前去读摄影家的文章，甚至理论著作，如此才能真正读懂他们的画册，如果只是凭个人狭隘的经验，那就只能说好看不好看喜欢不喜欢了。比如中平卓马，他的照片并不“好看”，但他是日本最重要的摄影思想家。他前期和森山大道一样深受威廉·克莱因的感召，认为摄影就是“我投向城市的视线”，摄影是一种我经过世界的生命的激烈与动荡；而后期他受到尤金·阿杰特、沃克·埃文斯的深刻影响，认为摄影应该是“城市投向我的视线”，所以他以一种客观化的、植物图鉴式的视觉在拍摄，事物以压倒性的姿态向我们扑面而来，而不是像当代欧美摄影那样呈现冰冷的景观。中平卓马的摄影始终深陷于主客观的分裂之痛，所以前后期风格鲜明，差别极大。在一个越来越图像化的虚拟世界里，已经很少有人这样痛苦地思想和拍摄了；我们越来越沉迷于图像带来的快感和意义，已经忘记了人和事物最真实的存在，不相称的存在关系。什么是摄影，什么是摄影的意义，带着这样的思考去读画册，我们会感悟到更多。

9.不是所有的画册都讲求完美结构

当代摄影自威廉·克莱因和罗伯特·弗兰克以来早已走向了混沌，在画面和内涵上变得很不确定。所以，读他们的继承者比如李·弗瑞德兰德、维诺格兰德和森山大道的摄影画册，如果像读《美国人》和《鸦》那样去读就大错特错了。因为他们的摄影集根本没有十分明确的章法，很多都是实验性的探索，无论画面还是编排手法，支撑整部画册的不是确定的主题结构而是滚烫的、混沌不定的摄影。读这样的画册，我们一方面需要带着混沌的眼光去欣赏都市的鲜活、世界的混沌，另一方面同样需要在混乱之中找寻出某种规律。这些规律也许摄影家本人并不承认，但它们必然包含在摄影的过程以及可能的熟练技巧之中。

10.去读心中那本更大的画册

一本画册总是就某个主题或摄影家某个阶段的成果编成的，总有局限。所以，读完一本画册并不意味着阅读的结束，而是意味着阅读的开始。能买到的画册总是有限，但照片会有很多，随处可见，所以可以阅读更多。我们每个人都应该去读那本不存在的画册，心中那本更大的画册。比如，杜瓦诺你读过吧？或者至少看过一点。他被称为幽默大师，但远远不是，他看似幽默，实则更为深刻。没有人会把杜瓦诺拍摄的所有的“眼睛”放到一起阅读。《观画》系列足够经典，但仅仅这些还不够，需要读所有的，所有的“眼睛”。如此你将看到，这是巴黎的眼睛，这正是摄影的精确性：对观看的观看，对人性的深邃洞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