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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你该找人聊聊全书「我只是想找个人聊聊」

时间:2023-10-14 08:35:15 来源:搜狐

第二十四章 我到家啰 Hello, Family

个案纪录表,丽塔:

病人为离婚女性,因忧郁问题就诊,后悔人生蹉跎和做过一些「坏选择」。自述如果生活无法在一年内改善,就「自行了断」。

「你看看这个。」丽塔(Rita)说。

在候诊室和我办公室之间的走廊上,她把手机递给我。丽塔从来没拿手机给我看过,在进咨商室、坐定、关门之前,也很少开口说话。所以我对这个举动有点惊讶。她指指屏幕,要我看上面的东西。那是约会APP Bumble上的一份个人简介。丽塔最近开始用Bumble,因为它跟Tinder那些约炮性质较重的APP不一样(「恶心死了!」她说),Bumble只让女性跟男性联络。很巧的是,吾友小珍才刚看过一篇讲它的文章,转寄给我时鼓励道:想再交男友时用得上。我回了句:时候未到。

我的目光从手机回到丽塔身上。

「怎样?」进咨商室时,她一脸八卦问我。

「什么怎样?」我交还手机,不确定她想问什么。

「什么怎样?」她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他八十二岁耶!对啦,我不是什么二八姑娘,可是八十二岁?拜托一下!我知道八十岁的裸体是什么德性好不好?光是想到就让我做恶梦一个礼拜。抱歉,七十五岁是我的上限了。这没得谈,别劝我放宽标准!」

我应该先讲一下:丽塔六十九岁。

被人怂恿了几个月后,丽塔终于在几星期前决定试用约会APP,毕竟她在日常生活中不太容易认识单身老男人,罔论构得上她标准的老男人:聪明,温和,财务稳定(「我才不当看护兼提款机」),身体健康(「能在对的时间勃起就可以」)。头发可有可无,但她坚持一定要有牙齿。

在这个八十老翁之前,丽塔跟一个同年龄的男士约会过,只不过那个男士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他们一起外出晚餐一次,本来说好了第二次约会在丽塔家里,因为他说他想尝尝丽塔的手艺。约会前一晚,丽塔传了一道菜的食谱和照片给他。嗯,他回讯,看起来鲜嫩多汁。丽塔正要回复,另一个嗯忙不迭跳了出来,后面接的是「你这样太不乖了」,然后是「你再不停下来,我会站不起来」。一分钟后,他又传来一则讯息:抱歉,刚刚那个是传给我女儿的,我们在谈我最近背痛。

「背痛咧!最好是!王八蛋!」丽塔的声音越来越高:「天知道他跟哪个狐狸精在干什么事?反正他绝不是在说我的鲑鱼!」没有第二次约会了。事实上,直到那个八十老翁跟丽塔联络为止,她完全没有人约。

丽塔是春初来找我的。第一次晤谈时,她阴郁到叙述自己的情况像是在念讣闻。她认为自己的人生是悲剧一场,结局也已注定。丽塔离过三次婚,四个孩子都是问题大人(她归咎于自己没尽好母职),没有孙子女,独居,已经从她不喜欢的工作退休。她说她实在不懂为什么不一睡不醒。

她给自己列的错误清单很长:嫁错人;没有把孩子的需要放在自己的需要之上(包括没有保护他们不受酗酒老爸虐待);没有好好发挥才能,实现自己;年轻时没努力建立人际圈。她一直用否认麻痹自己,直到最近连否认都不再有效。她原本喜欢画画,也擅长画画,但她现在对画画也兴趣缺缺。

眼见七十岁生日就要到来,她跟自己约定:到生日那天,要不让人生变得更好,要不就结束人生。

「我觉得没人帮得了我,」她结论道:「但我想试最后一次,确定一下我真的没救了。」

先别紧张,我心想。虽然自杀念头(正式名称叫「自杀意念」〔suicidal ideation〕)在忧郁症里很常见,但大多数人经过治疗可以缓和,不会将这股绝望的冲动付诸行动。事实上,自杀风险是在病人开始好转时提高。在这微微敞开的窗口中,他们不再忧郁到连吃饭和睡觉都难如登天,可是尚未化解的痛苦仍足以让他们想结束生命。这个阶段危险地混和了残存的忧伤和新得的精力。但只要忧郁缓和、自杀念头消失,一扇新窗就在眼前打开。人到这时将能做出改变,显著而长期地改善人生。

不论提起自杀的是病人或心理师(有人担心谈到自杀会「灌输」病人自杀念头,其实不会),心理师都必须评估情况。病人有具体计划吗?他们有执行计划的方法吗?(例如家里有枪、配偶出远门等等)?他们之前尝试过吗?有特定风险因素吗(例如缺乏社会支持或案主是男性。男性自杀率是女性的三倍。)人谈起自杀往往不是因为想死,而是因为想结束痛苦。只要他们能找到结束痛苦的办法,他们很可能愿意继续活着。我们会尽己所能做好评估,只要没有立即的危险,我们就密切观察,同时设法处理忧郁。但如果病人已经铁了心要自杀,我们会立刻采取一连串步骤。

虽然丽塔说她打算一死了之,但她也讲得很清楚:她会尝试一年,七十岁生日前暂时按兵不动。她要的是改变,不是死亡。而且怎么说呢?她的内心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死了。所以我现在担心的不是自杀。

我真正担心的是丽塔的年纪。

有件事我实在不好意思承认:刚开始时,我担心自己可能暗暗同意丽塔晚景堪虑。也许的确没人帮得了她──至少她想要的帮助没人给得了。心理师应该承载希望才对,在忧郁的人还无力抱持希望时,帮他们留住希望,可是我真看不出丽塔有多少希望。我通常能看见病人的其他可能性,因为他们多少会有支撑自己走下去的东西。给他们动力的可能是工作责任(即使他们不爱那份工作),可能是朋友支持(只要有一两个能谈心的就好),可能是亲人陪伴(即使那些亲人也有自己的问题,只要能适时出现就好)。家里有孩子、宠物或自身有宗教信仰,也能防止自杀。

然而最明显的是:我看的忧郁症病人比较年轻,可塑性比较大。他们的人生虽然现在看来一片黯淡,但他们还有时间扭转乾坤,创造新的未来。

可是丽塔的情况犹如警世故事:年事已高,极其孤独,缺乏目标,满腔遗憾。照她说从没有人真正爱过她。她是独生女,父母年纪大了才生下她,跟她关系疏远。她自己也把亲子关系弄得一团糟,孩子全都不想理她。她没有朋友,没有亲人,也没有社交生活。她的父亲过世几十年了,她的母亲虽然活到九十岁,但多年深受阿兹海默症之苦。

她坦诚讲出她的困境,带给我不小的挑战。「咱们实事求是,」她问:「我的年纪这么大了,还改变得了什么吗?」

大约一年以前,一位年近八十、备受敬重的精神科医师打电话给我,问我能不能看看他的病人。他的病人是个三十多岁的女子,还在找伴,正考虑冻卵。他说让这个病人跟我谈应该比较有帮助,因为他不够了解现在三十世代对恋爱、生小孩的想法。他的感受我现在懂了。我不确定自己真的了解今日老年人的心思。

我受训时学过年长者需要面对独特的挑战,可是在心理健康服务上,这个族群常被忽视。有些老人认为心理治疗是新奇玩意儿,跟数字录放机差不多。此外,他们大多从小就被教导要自立自强,总觉得管他困难是什么,什么事都能靠自己「挺过去」。另一些老人是靠退休金过日子,只愿意去收费低廉的诊所求助。但这些诊所用的多半是二十多岁的实习心理师,老人家觉得跟小毛头吐露心事不太自在,没多久就放弃了。还有一些老人以为负面感受是老化的正常现象,不知道心理治疗可能有帮助。结果就是:很多执业心理师看的年长者相对较少。

在此同时,老年期在一般人人生中占的比例比以前更大。今天的六十世代在技能、知识和经验上往往达到颠峰,与几十年前的六十世代不可同日而语,可是他们还是会被更年轻的雇员挤出专业领域。美国目前平均预期寿命大约在八十岁上下,活到九十以上也越来越普遍。换句话说,六十世代还有几十年人生要过,他们这段时间的身分认同会产生什么变化呢?老化过程伴随着很多失去,包括健康、家庭、朋友、工作和目标。

但我发现,丽塔主要不是因为老化而经历失去,而是随着年老逐渐意识到自己一辈子都在失去。于是她来到这里,希望再有一次机会,但她只给自己一年实现。在她看来,她已失去太多,多到没什么好失去了。

这部分我也同意──大部分同意。丽塔其实还有健康和美貌可以失去。她的身材高挑修长,有双水汪汪的碧绿眼睛,颧骨高,红发浓密自然,灰发只有寥寥几撮。她在遗传上得天独厚,外表看来只有四十多岁(她很担心跟母亲一样长寿,落得退休金山穷水尽,所以她并没有花钱打「现代美容妙方」──她对肉毒杆菌的委婉说法)。她也每天早上去YMCA上运动课(「只是想给自己一个起床的理由」)。介绍她来我这里的医生说:「在我看过这个年纪的病人里,她的健康状况是顶尖的。」

可是在其他各个方面,丽塔跟死了一样没有生气,连动作都有气无力的。比方说,她走到沙发像用慢动作播放。这是忧郁症的迹象之一,叫「心理动作性迟缓」(psychomotor retardation)(我在温德尔的咨商室一再漏接面纸盒,也能用大脑与身体协调迟缓解释)。

开始治疗时,我常常请病人叙述过去二十四小时的事,越详细越好。这种方式能让我大致掌握他们的状况──与人连结的程度?有没有归属感?生活中有哪些人?身上有什么责任?有哪些压力?人际关系平和还是激烈?平时选择怎么运用时间?我们大多数人其实没有意识到自己怎么利用时间,或是一整天里做了什么,直到把一天一小时一小时拆开,并大声讲出来。

丽塔的一天是这样过的:早早起床(「停经毁了我的睡眠」);开车去YMCA;回家;配《早安美国》(Good Morning America)吃早餐;画画或打盹;吃午餐配报纸;画画或打盹;热冷冻晚餐(「一个人吃,煮饭太麻烦了」);坐在她那栋大楼的门阶上(「我喜欢傍晚看人带小孩和毛孩出来遛」);看「垃圾」节目;睡觉。

丽塔好像几乎没跟人接触,很多时候一整天也没人跟她讲话。不过,最令我吃惊的不只是她的生活如此孤独,还有她整个人散发的氛围──她说的和做的几乎每一件事,都让我联想到死亡。正如安德鲁·所罗门在《正午恶魔》(TheNoonday Demon)中所说:「忧郁的反面不是快乐,而是活力。」

活力。是的,丽塔一辈子郁郁寡欢,际遇复杂,但我不确定一开始该不该把焦点放在她的过去。因为就算她没给自己设下一年的期限,她还有另一个谁也改变不了的期限:死亡。她的情况对我来说跟茱莉很像,我不知道该以什么为治疗目标。她只是需要跟人聊聊,好减轻忧伤和寂寞呢?还是愿意更进一步,了解自己在造成这种局面中扮演什么角色?这也是我在温德尔的咨商室里不断挣扎的问题:在我的人生里,什么应该接受?什么又该改变?可是,我比丽塔年轻了不只二十岁,她现在自救太迟了吗?或者我该问:自救有太迟的时候吗?她愿意忍受多少情绪不安来找出原因呢?我默默惦量后悔的两种结果,一种是将你束缚在过去,另一种是推动你做改变。

丽塔说她希望人生在七十岁前好转。既然如此,我想我们或许先不要揭过去七十年的伤痕,从为她的生命注入活力开始──一刻不拖,马上动手。

「找伴?」丽塔一脸诧异。我跟她说我不会劝她放宽标准,别以七十五岁为找伴上限,她说:「喔,傻孩子,别这么天真好不好?我不只要找伴。我还没死吶。连我都知道现在能偷偷在家上网订东西。」

我过了一下才会意过来:她买按摩棒吗?好样的!

「你知道多久没人碰我了吗?」她追加一句。

她接着讲起约会多令她心灰意冷──至少在这个方面她不是孤独的。我最常听各年龄层的单身女性讲的话就是:约会烂透了。

不过,婚姻对她来说也没好到哪去。她二十岁时认识了后来的老公一号,急着想离开她死气沉沉的家。对她来说,家里「沉闷无聊,一片死寂」,而大学「充满有趣的观念和人」,每天通学犹如穿梭两个世界。不过为了生活,她下课后必须兼差。当她坐在房屋中介的办公室打着味同嚼蜡的文件,她的思绪总飘向她无比憧憬的社交生活。

这时出现了理查德(Richard),一名风度翩翩、成熟世故的高年级生。他们在英文讨论课上认识,聊得很深。理查德让丽塔的世界幡然一变,她终于拥有梦想的生活──直到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在几年后出生。理查德从那时起工作时间变长,也开始酗酒。丽塔又像以前在娘家时一样,既无聊又寂寞。在生了四个孩子、吵了无数次架、理查德多次上演酒后殴妻揍子戏码之后,丽塔萌生离去之意。

可是能怎么走?要怎么自力更生?她已经从大学辍学,该怎么养活自己和孩子?跟理查德在一起,孩子们至少有得吃、有得穿、有好学校读,也有朋友作伴。她靠一己之力能给他们什么呢?丽塔觉得自己在很多面向上也像个小孩,什么事都无能为力。没过多久,理查德不再是家里唯一酗酒的人。

后来出了一件非常吓人的事,丽塔终于鼓起勇气离开,但那时孩子们也都十多岁了,整个家分崩离析。

五年后,丽塔嫁给老公二号。爱德华(Edward)与理查德恰恰相反:他和蔼可亲,体贴细心,当时刚失去太太,成了鳏夫。他们是这样认识的:丽塔三十九岁离婚之后,又去做沉闷乏味的文书工作(虽然她非常聪明,也很有艺术天份,但这是她唯一的谋生技能),当一个保险代理人的秘书,而爱德华是那个保险代理人的客户。他们认识六个月后结婚,但爱德华仍未走出丧妻之痛,丽塔难免嫉妒他对亡妻的爱。他们经常吵架。婚姻维持了两年,爱德华提出分手。丽塔的老公三号是为了她而抛弃妻子的,但五年后,他又为了另一个人抛弃丽塔。

每次分手,丽塔都为自己再度孑然一身而震惊,但听过她的历程,我一点也不意外。我们找的对象总是自己没完成的事。

接下来十年,丽塔对约会敬谢不敏。离男人远远的,不是窝在家里,就是去YMCA做有氧运动,直到最近碰上那位八十老翁。跟她最后一任老公比起来(他们离婚时他五十五岁),这个老先生的身体萎靡、衰老、松垮得恐怖。丽塔是在交友APP上认识松垮哥的,据她说,她之所以会跟他联络,是因为「我想被抚摸,我觉得可以尝试一下」。她说,松垮哥看起来比实际上年轻(「像七十岁的人」),长得也很英俊──穿上衣服的时候是这样。

丽塔跟我说,他们完事之后,松垮哥想跟她相拥而眠,但她逃进浴室,发现他「药多得像开药局」,其中也包括威而钢。丽塔觉得这整件事「恶心死了」(她觉得很多事恶心死了),她等了一下看松垮哥昏昏入睡(「他的鼾声跟他的高潮一样恶心死了」),直接叫出租车回家。

「绝对没有下次。」她对我说。

我试着想象跟八十岁的人上床的情景,有点好奇大多数老人会不会对伴侣的身体退避三舍?还是只有之前没看过老年人身体的人才大惊小怪?会不会只有与你共度五十年的人不会在意呢?毕竟他们是逐渐习惯你身体的变化的?

我记得看过一篇报导,记者访问一对结婚超过一甲子的夫妇,问他们幸福婚姻的秘诀。老调重弹完沟通和让步的重要之后,老先生补充:口交仍是他们的性生活选项。不令人意外,这篇报导在网络疯传,大多数留言是「矮额」之类的。看看公众对老人身体的直觉反应,无怪乎老年人不常被抚摸。

可是,抚摸是人类深层需求。很多文献指出:从生到死,抚摸对人的幸福都很重要。抚摸能降低血压、减轻压力、促进心情愉悦、提升免疫系统。幼儿可能因为缺少抚摸而死,成人也一样(常被抚摸的成人寿命较长)。这种情况甚至还有专有名词:皮肤饥饿(skin hunger)。

丽塔跟我说,她之所以舍得花钱修脚,不是因为她在乎脚趾甲有没有涂(「谁会看啊?」),而是因为唯一会摸她的人是个叫康妮(Connie)的女人。康妮帮她修脚好几年了,虽然她一句英文也不会讲,但丽塔说她的足部按摩功夫「能让人升天」。

第三次离婚时,丽塔甚至不知道一星期没有人抚摸该怎么活,整个人躁动不安。怎料她就这样过了一个月,然后是十年。她也不想花钱在没人看的脚趾甲上,可是她哪有其他选择?修脚之所以成了她的必需品,是因为不与人接触她会疯掉。

「这跟召妓差不多,付钱让别人碰我。」丽塔说。

这不跟约翰找我一样吗?我心想──我是他在情绪上的「鸡」。

「重点是,」丽塔回头谈松垮哥:「我本来以为再次被男人碰可以感觉好一点,但我觉得以后还是只找修脚的好了。」

我跟她说别画地自限,她未必只有康妮和八十翁两种选择,但她瞪了我一眼,我知道她在想什么。

「我不知道你接下来会认识什么人,」我马上让步:「但你也许还是会遇到你在乎、也在乎你的人,身体被他抚摸,心也被他触动。也许你被触摸的方式会完全不一样,也许那种方式比其他几段关系更能让你满足。」

我以为她会「啧」我一下(这是丽塔版的翻白眼),但她沉默不语,碧绿的眼睛盈满泪水。

「我跟你讲件事。」她边说边掏包包,好不容易捞出一张皱巴巴、像是用过的面纸,无视她身旁桌上就有一盒新面纸。「我公寓对门住了一家人,」她开始说:「大概一年前搬来的。本来不是城里人,正存钱买房子。他们有两个小孩。丈夫在家工作,常在院子陪孩子玩,把他们举高,让他们坐在肩膀上,陪他们丢球。那些事我全没做过。」

她又掏包包找面纸,但没找到,她拿刚刚擤过鼻涕的那张擦擦眼睛。我一直在想她为什么不从面纸盒里抽张新的,只离她几吋而已。

「总之,」她说:「每天黄昏大约五点,那个妈妈下班回家,每天都是一样的仪式……」

讲到这里她激动得说不出话,停了下来,继续用那张面纸擤鼻涕、擦眼睛。我真想大叫:拜托你抽张新的!这伤心的女人啊,没人跟她讲话,也没人触摸她,而她甚至不让自己抽张干净面纸。丽塔捏捏手里已经搓成一团的面纸,擦擦眼睛,深呼吸。

「每天都一样。」她继续说:「那个妈妈拿出钥匙,开门,喊一声:『我到家啰!』她是那样打招呼的:『我到家啰!』」

她声音颤抖,花了点时间让自己稳下来。她说,那两个孩子会兴奋地尖叫,跑向妈妈,而她丈夫会送上一个热情的吻。丽塔说她透过门孔把一切看在眼里──为了偷窥,她偷偷把门孔挖大(「别教训我。」她说)。

「你知道我怎样吗?」她说:「我知道这很没风度,但我好激动,好不甘心。」她又开始啜泣:「从来没人对我说:『我到家啰!』」

我试着想象在人生此刻,丽塔渴望的是什么样的家──也许有个老伴?或是跟她成年的孩子和好?但我也想到其他可能性:也许她能用艺术热情走出新路?或者建立新的友谊?我想到她儿时经历的冷落,还有她自己的孩子经历的创伤。他们都没办法看出问题症结,也不知道自己还是可以创造不一样的人生,对此,他们一定充满怨怼,也深深感到被剥夺。我想到连我都曾自认对丽塔爱莫能助,怀疑她的人生是否还有机会改变。

我起身走向面纸盒,把它递给丽塔,坐到她旁边的沙发上。

「谢谢,」她说:「这是从哪儿跑出来的?」

「一直都在。」我说。但她还是没有抽张新的,继续用手上那团面纸擦眼睛。

开车回家的路上,我打给小珍。这个时候她大概也正开车回家。

她一接起电话,我劈头就说:「快告诉我,我不会退休了还在找伴。」

她笑了:「难说喔。搞不好我退休了还在找伴。以前是另一半死了就收山,可是现代人会继续求偶。」我听出她语气酸酸的,她继续说:「而且啊,现在有好──多离婚的人喔。」

「你对你老公有什么不满吗?」

「对。」

「他又一直放屁?」

「对。」

这是他们的日常玩笑。她老公有乳糖不耐症,一吃奶制品就胀气。小珍警告过他要是继续吃奶制品,她晚上就要搬到隔壁房睡。可是他爱奶制品,小珍爱他,所以她从来也没搬过。

我开进车道,跟小珍说我先挂了。我停好车,拿出钥匙,回到我和我儿子的家。今天希萨(Cesar)来当保姆顾他。虽说希萨是来我家打工的,但实际上我们亲如家人,他就像札克的哥哥,也像我的第二个儿子。我们跟他父母、手足和他那群表兄弟姊妹都很熟。我看着他从小男孩变成大学生,他也一路帮我当保姆顾札克。

我打开大门,提高音量:「我到家啰!」

札克从他房间里喊:「嗨,妈!」希萨正在厨房里准备晚餐,他拿下一边耳机,挥手跟我打招呼:「嗨!」

没人兴奋地跑来欢迎我,也没人高兴得尖叫,但我没有像丽塔那样心头一紧──恰恰相反。我进房换了件运动裤,出来后大家开始聊天,讲讲白天发生了什么事,互相开开玩笑、斗斗嘴,拿碗盘,倒饮料。两个男生抢着摆餐桌,争着拿最大的那份。我们到家啰。

我跟温德尔讲过我老是做出烂决定,我想要的东西常常不会以我预期的方式出现。但有两个天大的例外,后来也证明那是我人生里最好的两个决定。它们都是我年近四十时做的。

一个是决定生小孩。

另一个是决定当心理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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