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画作品:新的审美 现代与传统经典的碰撞—中国青瓷全新的呈献
生命沉思录
李南方
生命是在时间中完成的。时间是生命之流。人们用时间丈量生命,用生命丈量时间,时间与生命互为尺度。一个永远不变的事实是:在人类不断接续的总体生命之链中,个体生命之环无一不速朽,生命注定要随时间流逝,没有谁能超越。但是在时间面前,人总要以其短暂对抗永恒,竭力显示生命的胜利。这就是生命的悲壮,人的悲壮。
青年时代,我梦想出类拔萃,梦想做一个自己幸福也使别人幸福的人。我因此而迎着时间的激流,努力寻求智慧,以图创造。那时,我何曾想到会有倦于奋斗的一天。
可如今,当我跨入中年,碰到时间无形的界碑,我突然发现,我的生命已褪尽青葱。偶一回首,便看到有那么多蓬勃旺盛的东西被时间泯灭而令人惊心。
在与日俱增的沉思里,我时常想起流逝的歌声。像今天的青年一样,我也有过歌声伴随的岁月,我的激情与空有的壮志,几乎是被那个时代的歌(包括从历史中传来的被鲜血洗亮的歌)点燃的。而且我敢说,我那时的歌声也足以点燃别人。
我很早就会歌唱。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的歌唱就像村外小河的流水声和那河岸上的花香,时常飘荡在故乡的田野与山冈,飘荡在小学校园以和被炊烟笼罩的屋宇间……更多的时候,则是在明月和星辰之夜的光辉里飞扬。在故乡人心中,我是天资灵慧的少年歌手。而我的青春歌唱,更如同飞扬的火焰与热血的沸腾之声,激荡在军营严整的队列里,激荡在军队大学的楼舍外和广场上,也激荡在我走过的群山巨壑与川泽水云之间。那些灿烂华美的光焰照燎和映蔚着众多同样是青春的心灵。那些锃亮的音符,至今还在当年的伙伴和同学们的记忆中闪耀。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很少再歌唱了。即便放声歌唱,也是偶然而不经意的事。眼下,纵然新潮迭起的当今时代曲把万千青年卷入醉梦,叫他们潇洒,我却感到别扭。这固然与其中的那些鄙俗浅薄的歌引发的厌恶感不无关系,但更本质的原因是,我的生命再不属于风华岁月,再也没有歌唱的活力,时间把它们带走了。或许还可以说,我是把唇吻的歌唱转为内心的歌唱了,这就是专静的沉思。而后,历经锤炼,这些沉思化为诗情。
事实上,在生命的行进中,我不知不觉从一个在激情的火焰里歌唱的叙情者转而成为一个思想者。而一个思想者的精神世界已有足够大、足够辉煌空间容纳我自由奔放的灵魂。要知道,那个空间涵纳了古今万象,宇宙千河,任由我的灵魂在那里升腾与沉醉、飞翔与栖息;同时也在那里与众多的灵魂和自己的心相会,也在那里炽烈的歌唱,在那里构筑自己的梦想王国。那个空间的浩瀚、宏丽,灿熳与瑰奇,使我的灵魂耽恋于其中而永不厌倦。
然而,即使是这样,在记忆的磁盘里,那些流逝的歌声是永存的。它们在我的心灵深处飘旋回荡,有时会禁不住冲出喉咙,从无声变为有声。可大异于当年的是,如今唱来,那些往昔的歌都浸透了怅惘,无论与它们固有的情调多么不协调,它们似乎都变成了的挽歌。这是为什么?是因为那些歌钩连着往事、钩连着逝去的时间和生命,是它们牵动了我旧日的怀抱,并触发了我现时的感慨,多少人生况味都融汇于其中。在无人之境独自歌唱时,我往往会不由自主地呼唤着、追问着:“青春啊!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呀?”伴随着这内心的声音,不肯轻弹的泪水会夺眶而下。这的确是一种祭奠、一种哀悼,为了我已被风化雨蚀而逐日亡故的那一部生命。这也是一种刻骨的眷念,一种痛心的回望,为了太美丽、太神圣而早就不再属于我的永逝的青春和那被辜负了的少年壮志。
可这一切都注定是无可奈何。一个人的生命是这样短促——前不见生,后不见死,俟至兴旺,已近衰落。这难道不是悲哀吗?然而,生命却因此而宝贵;生命的历程也因此而成为探索的历程,并由于探索而产生价值。基于这种信念,我又时常在思索生命,思索死亡,思索死亡中的生命和生命中的死亡。
死亡是什么?死亡是生命中一切震撼力的源泉。是它唤醒了心智,让人去认识生命和世界,进而才有了生命的激扬与世界的更新。因此,死亡不是黑暗,而是深邃的照明。如果没有死,非但没有生,甚至没有时间,没有创造,同时也没有爱,没有所谓价值。但是,对于生命,死亡是不可亲见的真实。因为不可亲见,不可捉摸,在现实生活里,在我们心目中,死亡既像飘逝的声音,飞遁的魔影,又像是永远缠绕着我们的梦魇。
人是唯一能认识生命和死亡的动物。但由于生命过程的非重复性、生命时限的不确定性,由于死亡震撼力的强大与不可抗拒性以及死亡的晦暗、死亡体验的无记录性,使人对生命知道得太少,对死亡误解太多。要不,人为什么会惧怕死亡,有时又轻视死亡或虚掷生命呢?难道不是死亡引起的颤栗破坏了生命的安宁?
其实,生命的过程就是死亡的过程。死亡不是在生命尽头的那个点上,而是以似乎看不见的隐性状态从起点到末端始终伴随着生命。生与死同行,生命才存在;生与死分离,死亡即显现。更准确地说,除了意外因素导致生的迅速尽逝、死的骤然毕现,使生与死的自然进程永久终止,在时间的舞台上,是生的逐渐退场,死的逐渐亮相,最终完成了生命和死亡。因此,死亡不是未来,不需要迎接,也不可能拒绝,死亡离谁都很近。
既然死亡和生命如影随形,死亡又有什么可惧怕的呢?惧怕死亡岂不是惧怕生命?
既然生命的道路就是死亡的道路,难道不可以说,生命的意义也就是死亡的意义、为什么而生也就是为什么而死?死亡和生命同样宝贵,同样神圣,同样值得珍视啊!
三年前,也是这个季节,也是春天,我有过一次面临死亡的真实体验。为了走向“死”,除几首“最后的诗篇”,我还打算留下一份并非简短的“遗言”。但是,在它尚未完成、只是有了开头的时候,“死亡警报”突然解除。然而这个远远言之未尽的开头部分,却把我当时的非常心态和向死而生的体验部分地记录了下来。现在,我愿意将这份题为《生命的曲线——美和诗的追求》的残篇“遗言”尽录如下:
【似乎到了这样的时刻,我必须回顾我的创作道路,并思考它深层的动因;实质上这就必须追溯我的生命历程。
我堪称创作的生涯已经二十年,其间主要是诗的创作。尽管我没有名噪声驰,主要作品还不为世人所知,但无妨自命:我是诗人。
真正的诗人,从来就以诗为生命,同时也以生命为诗。他们的诗,就是生命以最高的语言艺术形式外化和量化的结晶。通过这种结晶,人们能够估量出诗人生命的价值,并把这种结晶看作他生命的象征。而这种象征的力量,虽然来自生命,但它能超越生命,不随诗人自然生命的消亡而消亡。
作为诗人的我,也努力于用诗的形式,使生命的过程转化为文字记录的历史,使物质的生命变成精神的生命。尽管诗所包含的主要是过去,是那些遥远的心象,但假如它是能够穿越时空的表征,是高悬的艺术语言的星座,那么它就会放射出不灭的光芒,精神生命的呼喊就会在物质生命寂灭之后长久回荡。这种价值所在的东西,往往不是诗人自身所能估量的,但诗人的命运最终由此裁决。
同样,我的诗是否具有这样的价值和高度,也不是我所能知晓的。然而实现这种目标是我的希望:对于我,这希望是不灭的。
开头我说:“似乎到了这样的时刻”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时刻”呢?
感谢现代医学的观察手段,它能够把人体内部器官的疾患直示于眼前。有幸也不幸,近期,我成为这种观察的对象,并被告知患有肝脏肿瘤。虽然其性质尚未确定,但死亡和危险的阴影已在我生命里徘徊,生命的终点也许离我不会太远。对此,我无法抵抗也无所畏惧。我知道,死亡是坚定的,它决不为抵抗所动摇,也不因畏惧而退却。但这无疑打破了我的人生计划,促使我在生命尚存之日,从创作生涯的角度,再温往昔短暂的途程,希望有所获取。
我对死亡无所畏惧,但我眷恋人生,眷恋它的美好和无尽的惠赐。而我的无所畏惧,自然是一种超越意识,但这种意识不是对生命的漠视。恰恰相反,它是由于对生命的热爱,对生命及其价值有过某种幽浚的探索,有过某种程度的深切体验和理解才有的一种理性的升华。谁都会看到,生命的宝贵、神圣和壮美,是在它的有限与大千世界的无限相对立中显现出来的。像所热爱生命的人那样,我珍惜生命的全部价值。这正是我如今要掉首回眸生命和反刍重咀生活的原故。】
还没等我把想要写的话全部写出来,进一步的检查报告出来了:我肝部的阴影不是恶性肿瘤。理所当然,我命不该绝,死亡没有亮相。但是,我猛然间经历了一次死亡考验。我直面死时的从容不迫和充满激情而又沉心静虑的镇定,却在这个与死亡幻影的遭遇里表现了真实;而我已有的言表也道出了我对死的珍视及对生的眷恋与热爱。虽然那时的理解与今天不尽相同,可我今天要说的依然如是:生命固然不会像时间那样长流不息,但是生命的胜利能超越时间,而这种超越在于为人的使命而奋斗,在于将能够创造价值而拥有意义的生命在时间中充分展开。即使死亡是时间与空间的彻底崩溃,却不是所有的死亡都如此结局。伟大者的死亡犹如永生。
无论我怎样依恋过去,依恋那些已经淹逝的时间,可是,我终归要不断地赶赴未来,终归要在时间的激流中蹈波迅行。
无论我怎样试图弛怠,我依旧要执持我的使命,我依旧不忘,我的一切奋斗和进取,一切恢廓与扬厉,都是为了创造。而所谓创造,就是弃旧拔俗,开新振奇,就是竞今迈古,超伦越类,以独特和殊异的诗情展现生命的神采。这便是我能够创造的价值。能够创造一定的价值,就是生命存在的意义,就是生命流耀的光辉。
生命的行进一如既往,我的信念也一如既往:只要我能够感觉时间,能够看见太阳升起和落下,我的脚步就会向明天迈进,我就会用今天的生命辉华照亮明天的道路。
1993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