潍坊河湖文化书画摄影优秀作品展开展
到底我还是没能找到徐安朝, 等我回到家, 又听到了另一个噩耗。
徐大娘辞世多日了。
穷人庙里死去的, 被发现时已经有好几日了, 甚至至死, 她都
不知道儿子高中。
怎么会这样, 我明明听大夫说她好好的, 每日我都问过大夫的
。
难怪, 难怪向来沉稳冷静的徐安朝, 竟有今日如此失态的时
刻, 甚至哭了 …他没告诉我, 我竟也没察觉。
状元游行, 荣归故里, 乃天子恩惠, 他不能拒绝。
他到底是怎样忍住的。
我不敢想, 我不敢。
我决意要去一趟徐家。
天色已是傍晚, 我不该此刻出门, 却没有办法, 我若不去 …我如 何能不去?
婆母乃是文官之女。 最守戒律清规女子大德, 我绝不能让她知
。
沈迩还未回来, 我只好派小厮去告诉他我回娘家了, 又唤了小
萝装扮成我的样子, 待在秋叶院里。
平日里秋叶院静谧, 无人来往, 定然不会被发现的。
我穿上丫鬟衣裳, 不顾一切的奔往穷人庙。
穷人庙分作许许多多的小房间, 安顿着形形色色的各类底层
人, 从前我住在这儿, 徐家就在我们隔壁。
州里的官员早已经替状元郎置办了新的府邸, 敞亮又气派, 我
却直觉, 徐安朝一定在这里。
徐安朝一定会在这儿。
我推开沉重的那一扇门, 看着他静静的跪在地上, 脊梁挺直,
像一棵临风的松树。
灵位前。 他一身白衣粗布。
他并没有回过头来, 却知晓是我来了。
我走上前去, 跪下烧香。
「对不起, 我 … 」 我愧疚的望着他: 「是我没照顾好 …我对不起
你。 」
徐安朝眉眼间是挥之不去的疲惫与阴郁, 他的脸色很不好。
「我娘不会怪你的 …她走的很安详 … 」 他低声道: 「谢谢你来,
你是唯一一个过来吊唁的。 」
我苦笑一声, 恐怕是有大把的人想要吊唁, 是他不让来罢了。
「你没事吧 … 」 我心有余悸的望着他, 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去, 吓都要吓死我了。
「没 … 」 他低着头, 看也不看我一眼。
我心下怪异, 他却催促我赶紧走。
我越发生疑, 「安朝哥, 送送我吧。 」
他低着头, 露出的右侧脖颈肌肤细腻如雪, 却始终不肯转过头
。
我叹息一声, 转到他的左边去, 他固执的起身, 不愿让我看.
我却早有准备, 一把拉住他。
有长长的, 触目惊心的一道道血痕, 布满他的左边脖颈, 延伸
进衣服里。
那片丛林, 很多锋利的锯齿灌的, 我都知道了。
我心突突的一跳, 微微有些责怪和心疼: 「干嘛, 还怕我知道
吗? 」
徐安朝仍是低着头, 他生的高挑, 我几乎看不清他的伤。
我拉着他坐下, 又去寻了些药膏来。
「不用了。 」 他冷漠拒绝: 「我没这么娇贵, 很快会自己好
的。 」
我放下药, 叹了口气: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
小孩自幼是锦衣玉食着养大的, 突然家里发生变故, 他的人生
从此天翻地覆。
我扒在窗户外头, 看他默默的拿手指头沾水练字, 买不起纸笔
文墨, 他也没有一日懈怠过。
小孩子大多顽皮童心, 他却早已磨灭了这一点童心欢乐, 整日
整日的沉默着, 毫无活力。
他不经意间露出的一截手腕, 竟是又红又肿。
我以为他生病了, 赶忙跑进去学着大人的样子给他把脉。
他默默抽回手, 有点鄙夷的看了我一眼。
我很不服气的瞪他一眼: 「干嘛, 我可是大夫。 」
小孩一张脸生的玉雪可爱, 偏是冷冰冰的神情, 臭屁死了, 也
不跟我说话, 扭脸就又去练字了。
我觉得自己受到了轻视, 哇哇的哭着跑去找我的师傅, 一个江
湖郎中。
郎中老头摸摸我的大脑袋: 「乖, 傻闺女, 他那是被粗布衣裳
磨的, 不是病。 」
我陷入回忆里, 不经意的一抬头, 却见他正柔柔的看着我, 唇
瓣微抿, 有点温柔的笑意。
我窘迫的低头: 「小时候那么臭屁, 怎么长大了这么好 …」
他漫不经心的一点头, 慢慢说: 「我小时候一直以为, 你是一
个小男孩。 」
我瞪大眼睛。
我忍不住噗的一声笑出来, 徐安朝应当也想起了当年的事, 脸
上染了几分醉人的嫣红, 清冷君子瞬间破功, 虽然不应该, 但
我还是觉得此刻的他, 很适合明艳动人这四个字。
「我该回去了。 」 我探头望了一下窗外, 天色已经沉了下来。
「我送你吧 … 」 徐安朝顿了一下, 低声道: 「这么晚了我怕你一
个人 …」
「嗯。 」 我连忙打断他的解释, 我很想说, 其实你不必解释 的, 我都明白。
你只是担心我, 不是缠着我。
我懂, 我明白。
「你的 …夫君, 他待你好吗? 」 徐安朝的声音很小很小, 遥远的 像从天边传来。
我们走在空荡荡的长街上, 是很轻很轻的脚步声, 我回答:
「他待我很好很好。 」
夜风凉凉吹来, 他忽然停下。
我转过头去, 望着他。
徐安朝身着粗布麻衣, 却仍掩不住他浑身的淡静气质, 有句话 怎么说来着?
君子若竹。
他的脸生的好, 不论何时都好看, 可是这一夜的他, 格外的动
人心魄。
月光照耀下, 他的肌肤剔透, 浅色的眼眸却泛着红, 视觉的冲
击极其震慑人。
他看了我很久很久, 像是要将我铭刻在记忆里, 在骨里, 在脑
里
。
「你 … 」 他嗓音微微沙哑, 张了张嘴却又闭上, 沉默了许久, 艰 难开口, 「你爱上他了吗? 」
我早就知道他会问我这个问题, 我也早就做了让他死心的准
备, 可是这一刻, 我忽然说不出口。
他静静的凝望着我。
期盼。
犹豫。
落寞。
忧郁。
决绝 …
一个人究竟要有多少辛酸, 才会有这一刻的眼神?
——————
「过不了多久就要出发了, 你和元元……」 徐母缝补着手中衣
物, 小心翼翼的开口询问。
徐安朝停下笔, 淡淡答: 「我若没有钱, 朱金巡怎么会把女儿
嫁给我, 况且元元 …」
他忽然停住, 不想再说下去。
徐母叹了口气, 「你也看出来了? 」
徐安朝默默不语, 有关元元, 他怎会不知。
「她是个好孩子, 可惜了有那样不成器的爹, 还有一大家子弟
弟妹妹要养, 她是不想拖累你 …所以才做好了不嫁人的打
算……」
徐安朝闭上眼睛, 既心疼她的坚韧, 又痛苦于自己的无能。
「娘。 」 徐安朝转过身去, 看着母亲衰老的面容, 直直跪了下 去: 「孩儿一定会金榜题名。 」
徐母微微一愣, 含笑点头。
徐安朝心中默默低喃。
横刀立马, 扬名立万。
然后, 风风光光的娶他的元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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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 我直视他的眼睛, 念出心中早已排练过千次万次的话 语: 「我爱沈迩。 」
徐安朝扯起唇角, 笑了一下, 眼泪却猝不及防的跌落下来。
那么快, 那么急。
他迅速转过头去, 胡乱擦了一下脸颊, 低低道: 「我知道了 …」
我好想好想抱抱他, 像从前一样, 可是我不能。
我不能。
我生硬的、 绝情的回答: 「谢谢你。 」
「不用 …不用谢 … 」 他弓下身子, 剧烈的咳嗽着。
有冰凉的液体, 顺着他的鼻尖, 砸落地面。
一滴一滴一滴 …
我心痛的麻木掉, 竟然还有心情去数。
呵, 多么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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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低着头, 一路急匆匆的回到院子里。
月悬高挂, 此刻已经是很晚了。
我推开房门, 却见到房中跪着一个人。
小萝跪在地上, 抽抽搭搭的哭泣着, 而沈迩坐在塌上, 冷漠的
听着她哭, 神情颇有几分不耐与厌恶。
我吓了一跳, 赶紧走过去, 问道: 「夫君? 」
小萝见到我, 立刻停住眼泪, 低下头去。
沈迩并不答我, 而是对着小萝, 冷冷道: 「出去。 」
我心中十分不安, 我没想过瞒着沈迩, 只是没想到他会这么生
气。 待她离去了以后, 我仍站在一旁, 不敢动。
沈迩, 他竟然有这样凶的时候, 我有些害怕 …
「元元。 」 沈迩忽的出声, 疲惫至极: 「你还好吗? 」
我微微一愣, 才意识到他说的是徐大娘的事。
我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胡乱点点头, 又反应过来他看不见, 只 好开口: 「嗯。 」
「元元……」 他欲言又止, 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 躺上了床。
我沐浴过后, 轻手轻脚的躺在他身边。
他呼吸平缓悠长, 却是醒着的, 他忽然没头没脑的说了句,
「你会睡多久? 」
我觉得他莫名其妙, 嘟嘟囔囔一句: 「天亮就起啊。 」
沈迩点点头, 一只柔软冰凉的手, 探上我的手腕, 紧紧的握
。
我皱紧眉头: 「怎么这么凉? 」
沈迩蒙着眼, 额上似乎还有汗水沁出, 他只是摇摇头, 什么也
没说。
31
到底为何徐大娘去世了几天我才知晓, 这件事我始终耿耿于
。
我回了朱家。
大夫是曦儿请的, 曦儿应当是最最明白的, 谁知她却告诉我,
大夫拿了钱跑路, 最近几日根本没给大娘治病。
我怒道: 「那可是一条人命, 就算他治不了, 为何不通知我们 一声, 好让我们请别的大夫? 简直猪狗不如。 」
曦儿闭紧嘴巴, 摇了摇头。
我看了看她, 叹了口气, 「算了, 人也已经去了, 再怎么骂那
个大夫也没用了。 」
「安朝哥哥还好吗? 」 曦儿蹙眉道: 「听闻他考中状元, 我还 吃了一惊呢, 没想到又出了这么个事。 」
云州出的状元寥寥无几, 近十年来也就徐安朝一人, 自然是热
热闹闹的庆祝了好一番, 许多高官大人都不顾孝期, 跑来结
识, 这对安朝哥, 何尝不是又一种伤害。
他文采出众, 又极为刻苦努力, 可我从未想过, 他竟能中状
元, 这实在是太厉害了, 背后付出的心血, 恐怕他自己也数不
清了。
幼年家败, 从云端跌入地狱, 除了母亲, 其余亲人全部被仇家
报复身亡。
少年贫苦, 孤儿寡母, 学堂里没少被欺负, 甚至连纸和笔也买
不起。
青年金榜题名, 却再无可分享喜悦之人 …
徐安朝, 他真的, 太不容易了。
我沉默了一会, 哀哀叹气, 「老天对他, 实在太不公平了。 」
32
娘亲见我失魂落魄, 不免也有些伤心, 她抱着我哭道: 「早知
如此, 我不该应了这门亲啊, 真是不该! 」
我却很平静, 甚至还安慰她: 「没事, 娘, 我们这是有缘无
分, 注定没可能的。 」
爹听了我这话, 羞惭的蹲到了一边去。
如今人们都在笑话爹, 丢了金疙瘩, 捡了土疙瘩, 爹也悔的
。
他怎么会想到徐安朝竟能中状元。
我心里很不舒服, 我的夫君, 他很好很好, 他不是什么土疙
瘩, 他很好。 我出嫁那日起便做好了与他一荣俱荣, 一损俱损
的准备, 这些说闲话的人, 也着实无聊的很。
曦儿跌跌撞撞的跑进来, 激动吼道: 「安朝哥哥来了。 」
我脑海里立刻浮现那夜他的样子。
我拖着缓慢步子离开, 始终不敢回头看他一眼。
他轻轻的说: 「要好好的啊, 元元。 」
我脚下微微一顿, 随即飞奔离开。
娘听曦儿这话慌了神, 连忙赶我进内室, 叫我不许出声。
外头熙熙攘攘的, 像是站满了人, 应当就是那些闲着无事做的
人罢, 我厌烦的翻了个白眼, 走进了内室。
没过一会便静了下来, 有沉稳的脚步声, 由远及近。
「朱伯, 朱婶。 」 徐安朝的嗓音很淡, 「叨扰了。 」
爹忙不迭回道: 「哪里哪里, 你能来我们家, 那是我们的福 气, 我们蓬荜生辉啊 …可别说叨扰不叨扰了。 」
徐安朝扯了扯唇角, 有点像笑, 可是又没笑。
「安朝啊 … 」 娘怯怯的插嘴: 「你有什么事吗? 」
徐安朝很轻的点了一下头, 随即道: 「本不该在孝期提这件 事, 但我还是忍不住, 我想认下 …元元做我的义妹。 」
此话一出, 不论是门外的还是门内的, 全都沸腾的炸开了锅。
爹瞪圆了眼睛, 激动的吼道: 「你说啥? 」
徐安朝深呼一口气, 朗声道: 「我想让元元做我的义妹, 上我
们徐家的族谱。 」
我愣住, 上族谱, 这 …这与做他的亲妹子就没什么区别了。
33
我一路失魂落魄的回到沈家。
沈迩跟着进来, 却又站在门口迟疑了很久。
我摸出绣件来, 静静的绣着我的小金猪。
过了很久, 我再看时, 沈迩仍茫然的倚在门上, 不知在想什
。
「沈迩? 」 我低声唤道: 「为什么不进来? 」
沈迩听到我叫他, 飞快的跑了进来, 一把抱住了我。
「哎哎哎, 别乱动, 有针呢。 」
他很不好意思的抿唇笑了一下, 然后他说: 「元元, 我 …」
我看他, 他顿住了, 极其轻微细小的声音响起: 「我们和离
吧。 」
34
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他会对我说这句话, 从来没想过。
我愣了很久, 他也无声的抱了我很久, 甚至唇边仍是浅浅的、
甜蜜的笑意, 是不是遮住眼睛, 就会遮住所有悲伤难过, 还是
他根本就不悲伤, 不难过。
我忽然有点愤怒, 冷声质问道: 「和我和离了, 再去娶方圆 圆? 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了? 说娶就娶, 说休就休? 」
沈迩站起身来, 后退一步, 唇边笑意消退, 取而代之的是浑身 掩不住的冷意: 「那你呢? 你又拿我当什么了? 」
我顿住, 抬起头来望着他: 「你什么意思? 」
他低下头, 平静坦然: 「我的衣服, 是小金猪, 我的鞋, 还是 小金猪, 你偷偷跑出去, 为了徐安朝, 你偷偷的哭, 是为了徐 安朝, 你整夜整夜的睡不着, 还是为了徐安朝, 我受够了, 真 的, 我是瞎, 可是你不能总欺负我瞎。 」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欺负你瞎? 你不也欺负我什么也不敢 管吗? 那个方圆圆都天天在我眼皮子底下晃悠了, 我说什么了 吗? 」
说着说着, 我的眼泪忍不住流下来, 我觉得自己好不争气啊,
有什么好哭的, 可是我就是忍不住 …就是忍不住 …
沈迩静静的站着, 过了很久, 他很轻的说了一句: 「对不住,
我会把和离书送到朱家的。 」
我猛地站起来, 怒喊: 「凭什么, 凭什么你说和离就和离? 你 凭什么把我当做一个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 你到底凭什么 啊? 」
「就凭我们没有夫妻之实。 」
沈迩淡淡的说出这话, 我浑身叫嚣着的怒火衰败了下去, 我跌
回了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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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老爷知道了此事, 将沈迩痛斥了一顿。 甚至还罚他跪了一夜
的祠堂。
可就算是这样, 他还是不松口, 一定要与我和离。
不知为何, 短短几日不见, 沈老爷好像老了很多, 憔悴了很
。
他叹了口气, 低声道, 「元儿, 你要不回家去住几天吧, 等我 好好的劝一劝这孽子……他终究, 是在意你的, 哪儿能说离就离 呢? 他当这是过家家! 」
我摇了摇头: 「我与他本就不相配, 他看不上我, 我也不想这 样囚着他。 」
沈老爷深深的望了我一眼, 终究是没再多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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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和离了, 吗?
我坐在院子里, 茫然的听着外面沸腾的人声, 只觉得心中悲凉
又低落。
从一开始, 我就是爹卖给沈家的, 我在沈家做了这么久的替 身, 也赚了, 不是么?
可是我还是难过, 替身、 工具, 没人会明白, 替身工具也会不
开心, 没人会关心。
他们只会没用了, 就甩开。
和离虽然比休妻好听, 可也是丑事, 甚至将来妹妹曦儿的婚事
也会受到影响。
我该怎么办, 我心里一团乱麻。
一连好几天, 我困在家里, 哪里也不敢去, 哪里也不想去。
曦儿一定要拉着我逛街, 我拗不过她, 只好出门去。
许久许久没有这样逛在大街上了, 我沉重的心情总算是好了
点, 曦儿顽皮, 常常摘了枝头的花来替我戴在发间, 我连连拒
绝, 心里却吃了蜜般的甜。
一直逛到下午, 我直喊腰痛, 曦儿这才答应我回家去, 走到小 巷, 她一拍脑袋, 喊道: 「忘了拿糖葫芦了, 姐, 你就在这儿 等我一下! 」
我笑着摇了摇头, 这丫头, 丢三落四的真是小孩子。
我倚在墙上, 坐了下来, 无聊的望着天, 数着飞过的鸟儿。
「哎, 那不是被休了的朱家娘子吗, 打扮的这么娇艳 …哪里像个 弃妇啊 …」
「人家这是给状元郎挪位呢, 你又懂什么 …」
「纵使他俩青梅竹马, 那状元郎能看上一个弃妇吗? 我听说, 状元郎还认了她做妹子呢, 还不是为了断了朱家的念想。 」
来往的妇人低低细语着, 我听的坐立难安, 只好将头埋在膝盖
里, 转过身去不看她们。
她们走了, 我也不敢再冒头了。
不知过了多久, 忽有一双手, 暖暖的覆在我的头顶, 「元
元。 」
我抬起头来, 对上那一张熟悉的脸。
我慌忙站起来, 红着脸: 「安朝哥, 你不是去隔壁州了吗 …」
徐安朝眉眼弯弯的看着我, 清俊疏朗的脸上, 是温柔又隐晦的
雀跃。
我的心忽然有点沉。
「有点事, 所以回来了 … 」 徐安朝站定不动了, 慢慢的看我, 轻 轻的说, 「你真好看。 」
我这才想起我还顶着一头花, 脸更红了, 连忙抓了抓头发, 他
却拉住我的手。
我愣愣的看他, 他亦是发觉不对, 可仍强忍着羞意不松手, 他 的脸隐隐的红着, 像是鼓起勇气般低语: 「我想娶你。 」
他开口才惊觉自己的声音呐呐, 又朗声重复一遍: 「我想娶
你。 」
我挣扎着抽回手, 转过身去, 吸了口气, 「从前我不会嫁给
你, 现在更不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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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语调陡然降了下去, 「告诉我为什么。 」
我回过身子望着他, 「我不信你不知道。 」
徐安朝握住我的肩膀, 「难不成你要一辈子活在旁人眼里吗? 别人说你配不上我你就当真觉得自己配不上? 你为何要听别人 的, 别人又算个什么东西? 」
他这一番话说的又急又快, 我沉默着低头。
他微微喘气, 很久, 像是气的, 不知过了多久, 他上前一步, 安静的抱住我, 无惧光天化日, 他的嗓音坚定而平和: 「我一 定要娶你, 一定。 」
我望见一串冰糖葫芦, 跌进泥里。
徐安朝说到做到, 当真来与我爹商议婚事。
如今他还在丧期, 圣上便特召他提前回京, 两个月以后就要启
。
阿爹弱弱说, 「我女儿这么个情况, 你也知晓, 不如你们两人 低调把婚事结了吧 …」
徐安朝冷冷拒绝: 「两月以后, 我要在京城, 风风光光的娶她
过门。 」
他疯了。
我手抖个不停, 根本静不下心来刺绣, 自打爹告诉我他说的这
话以来, 我也快疯了。
不说是何等荣光状元郎, 就算是这乡野田间的少年, 也会以娶
二婚妻为耻, 被人嘲笑。
他难道不害怕吗, 他不怕被天下人耻笑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 我陷入了莫大的恐慌。
「姐姐 … 」 曦儿伸出手在我面前摇摇, 「你怎么今天老是走神
啊。 」
我低下头, 闷闷的说: 「没事儿。 」
曦儿勉强笑了一下: 「姐姐是在想安朝哥吧。 」
我抬起头来望着她, 她却不看我, 眼睛牢牢的盯着自己的手。
「姐姐, 我真羡慕你。 」 她喃喃开口: 「真的。 」
我皱紧眉头, 放下手中绣针。
「羡慕我被卖进高门大院? 还是羡慕我被休成弃妇? 」
「姐, 你何苦这样贬低自己。 」 她叹了口气, 「反正不论怎
样, 你最后都一定会有好的归宿的。 」
我觉得心里很憋闷, 无缘无故的。
她觉得我幸运, 她居然觉得我幸运。 为父抵债, 落得个被抛弃 的下场, 我幸运?
曦儿见我神色不豫, 略有些紧张的望了眼四下, 刚张了张嘴,
还没说话, 便被突兀的打断。
「元元。 」 徐安朝一身白衣, 雪松似的挺立在院口, 他轻轻的 朝我笑了一下, 温柔极了: 「元元, 我能进来吗? 」
我慌忙起身, 「当然可以 …」
我进屋倒杯茶出来的功夫, 曦儿便离去了, 只剩徐安朝, 他捧
着我的绣品, 仔细的抚摸着我的小金猪。
我大窘, 连忙跑上去递茶: 「安朝哥, 喝茶吧, 别看了。 」
徐安朝秀美灵动的一双眼笑意盈盈的看着我, 不知怎的, 我忽
然想起另一双, 漂亮, 无神, 而又纯净的眼睛。
「我喜欢小金猪。 」 他稍稍靠近我, 低声细语, 「非常喜
欢。 」
我呆了一下, 呐呐回答: 「我还有好多, 都给你啊。 」
安朝哥笑的脸都红了, 却还是强撑着正儿八经的回答: 「嗯,
好。 」
他看着我刺绣, 一看便是一整天。
我们不曾谈起婚事, 他并不想逼我, 我也觉得需要时间整理一
下, 该怎么和他讲清楚, 我们并不合适。
不论怎样, 我们终于又回到了当年青梅竹马的放松适宜。
我再也不敢出门, 整日窝在家里, 我不知为什么, 开始非常抗
拒出门。
好在安朝哥哥常常给我送些解闷的小玩意, 陪我说话。
不想再提那些人那些事, 再也不想。
我连着发了好几日的呆。
我什么也不想, 就可以过一整天的日子。
一天, 两天, 三天。
曦儿如今也是奇怪的很, 住在一个院儿里, 竟然避着我似的,
三四日不见个一面也是常事, 偶尔我去找她, 她也是不在家或
者找别的理由不肯见我。
爹娘倒是喜的快疯了, 如今朱家大女儿又要嫁给状元郎的事儿
又沸沸扬扬的闹了个没完。
娘已经开始替我裁剪准备嫁衣了, 上回我出嫁, 沈家人嫌弃我
娘手艺土, 直接给我请的师傅做嫁衣, 可把我娘给气冒烟了,
一向唯唯诺诺的她也挺着腰杆子在自家院里骂了小半时辰。
又提起了沈家, 那么也就不得不说沈迩那小子, 听曦儿说他最
近要娶方圆圆了。
好得很呢, 好的我牙根直痒痒。
这日夜里我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应当是吃多了糯米圆子, 想不
到安朝哥还会做糯米圆子忍不住多吃了几碗 …我决定要去院子里
溜达几圈。
溜达了一会我更没睡意了, 索性在朱家逛了起来。
朱家说大也不大, 但说小绝对也不小, 还有个后花园呢, 逛了
没一会我就累的不行了, 我坐在小竹林里头看月亮。
「安朝哥哥 … 」 无尽哀怨和悲愁的喃喃声低低响起, 令我忍不住 打了个寒颤。
那女子依偎在徐安朝肩头, 暗淡的月色下, 我看见徐安朝僵硬
的推开了她。
「自重, 朱曦儿。 」 他像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来, 愤怒冷 漠的令人胆战心惊。
「安朝哥哥 … 」 曦儿带着哭腔再次紧紧的抱住他, 「你和姐姐认 识了多少年, 就与我认识了多少年, 何必要对我如此冷淡
呢? 」
徐安朝仍是恼怒的样子, 下颌都紧紧的绷住了, 但也克制的没 有再动手, 「你是元元的妹妹, 自然也是我的妹妹。 」
曦儿苦笑一声, 又有些微弱的期许: 「也许, 哥哥会纳妾 吗? 」 她的头垂的很低很低, 「曦儿 …愿意的 …」
我忽然感到有些齿寒, 无端端的便想起那日跌落在泥里的糖葫
芦, 和我那满头艳花。
我很想悄悄的溜走, 装作什么也没听见, 可是地上全是些残枝
败柳我若一不小心踩上去 …
「别说这些令人作呕的话行吗? 」 徐安朝挣来她的手, 回过身 来盯着她, 一双眼眸沉郁的令人胆寒,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 都干了些什么好事, 我奉劝你最好别再自作聪明, 否则 …」
「否则怎样? 」 曦儿忍不住怒喊起来, 面庞上滚落的泪像断了 线的珠子, 「你要杀了我吗? 你不怕我告诉姐姐你是怎么对待 那个瞎子的吗? 」
我的心猛地一跳, 痛的抽搐起来。
38
徐安朝看着我, 我看着窗外, 固执的不肯看他。
「我听说沈迩的父亲忽然病重 … 」 我顿了顿, 低声道: 「是
你? 」
「不。 」 徐安朝立刻开口, 又重复一遍: 「不是。 」
我点点头, 我当然信他, 但我还是要问, 「安朝哥, 那你到底
对他做了什么? 」
他沉默了良久, 一字一顿道: 「你嫁给他, 根本就不是意
外。 」
我转过头去, 困惑的看着他。
徐安朝面上浮现一层若隐若现的冰光,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的 说: 「那个混蛋先是雇人给你爹下了套, 你爹当然会输个精 光, 不得不将你嫁出去填赌债, 届时他再以需要冲喜的由头娶 了你 …你」
我听了他的话, 呆滞了一会儿, 忍不住扑哧笑了起来。
徐安朝略有些迷茫的望着我, 似乎不明白我为什么发笑。
我笑的直不起腰, 好半天才回答他: 「你觉得有这个必要
吗? 」
先不论沈迩会不会花这份心思在我身上, 光是我俩成亲半年毫 无感情交流, 就不值得他这么干。 谁处心积虑的娶个妻子来又 休了呀? 沈迩又不是傻子。
徐安朝的神色忽的平静下来, 他看着我, 像要看透过我的眼睛 窥视我的心, 「我觉得 …他肯定很早以前就认识你。 」
39
这怎么可能呢?
这不可能。
我以前, 从未见过他吧。
我不记得安朝哥是何时离开的, 我可能有点恍惚。
夜色静悄悄降临, 我心中一个念头越来越重, 心跳的越来越
快, 最后, 我站起身来, 冲出家门。
前些日子我缩在屋里, 直到今日我才知道, 沈家发生了怎样翻
天覆地的变化。
沈家生意遭到对手的恶意竞争, 几乎整个云州的官商全都围堵
沈家, 沈家的生意一落千丈, 沈老爷气急攻心, 病重了。
沈家那位续弦的夫人直接带着儿子们回了娘家, 这次冲着沈家
来的也有几个官, 沈夫人唯恐娘家受到牵连。
沈家如今算是落魄了。
那沈家公子, 我的前夫君, 一个人苦苦的支撑着偌大的家业。
我很想见他。
40
他不想见我。
我郁闷的一口血堵在胸口, 与前来回复的小厮大眼瞪小眼。
这个王八蛋, 亏我还惦记着他。
我撩开裙摆, 翻身上墙,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有了经验, 可以
慢慢悠悠放轻脚步, 稳稳的站在了那个王八蛋的窗前。
他此刻正托腮 「望」 着月, 眉头紧紧的皱着, 他好像瘦了很 多, 脸上的肉都没了, 下巴尖尖的, 脸蛋小小的, 哪里像个十 七八岁的, 分明是十四五岁的模样。
我挡住他的月亮, 可是他也不知道, 仍傻傻的瞪着那双漂亮眼
。
世上怎么会有他这么讨厌, 又这么让人心疼的人呢。
我的心都软了, 可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没有立场安慰他。
月已悬中, 沈迩仍静静的坐在窗前。
我犹豫了一下, 还是轻手轻脚的转过身离去。
沈迩怎样, 与我无关, 他有他的心爱之人, 他有他的美妻良
。
我不过是他人生里的一个坎, 过了, 也就过了罢。
我蹑手蹑脚的离开院子, 擦着墙根鬼鬼祟祟的向前走。
月光浮动间, 一名粗布衣裳的丫鬟正跪在路边, 头低的几乎看
不见脸, 脏兮兮的头发垂在地上, 一双细幼的手, 布满了伤
。
我吃了一惊, 沈府主母是文人望族之女, 极其注重名誉, 故而
沈府向来宽厚, 从不曾苛责下人, 更不论随意动手打骂, 那是
从没有过的事, 而且我方才进来也是走的这一条小路, 明明那
时候这路上没人的。
我犹豫着走过去, 蹲下, 她先是看了一眼我的鞋, 然后慢慢的
抬起脸来。
「娘子 …娘子 … 」 她哭的喘不过气来, 紧紧的攥着我的袖子。
「小萝? ? ? 」
我见了这张脸肯定是认不出来她, 她的脸上全是纵横交错的伤
疤, 可她的声音, 我绝不会听错。
「是谁这样对你? 」 我撩开她额头上粘连的发丝, 肿胀青紫的 伤口布满她的整个额头, 她清秀的容颜此刻恐怖极了。
「是沈夫人? 」 我含泪问道: 「还是别的谁? 他们怎么敢 …」
丫鬟的命也是命, 凭什么做这样的事, 北魏折杀奴隶亦是重 罪, 那些人难道就不怕官府上门吗?
「小姐 … 」 小萝颤抖着, 不顾我的阻拦深深的叩下头: 「快走 …
离开这里。 」
她的声音苍白无力, 却仿佛蕴含着深深的恐惧, 「离开沈
府。 」
离开沈府, 快, 走。
41
我被吓的六神无主, 脑海里只有那一句从她嘴里硬生生挤出来
的一句, 快走。
「你的丫鬟。 」 脆生生的甜嗓忽的响起, 话里的寒意却像是来 自地狱, 「我很喜欢。 」
我抬起头, 望着站在台阶上那个可爱的圆圆的少女。
方圆圆慢慢的走下来, 脸上还挂着淡淡的微笑: 「好久不见
了, 嫂子。 」
我几乎能听见自己的牙齿摩擦的咯吱声, 她又捂嘴笑道: 「妹
妹忘了, 你已经与沈迩哥哥和离了。 」
「小萝是我曾经的丫鬟, 既然你们不待见她, 我带她走便 是。 」 我心知理亏, 只想着息事宁人, 救下小萝。
可我若不来, 怎会知道她居然这样恨我, 连带着这样对我的丫
鬟, 方圆圆 …就是个毒妇。
「想走? 」 她示意那两个丫鬟什么, 两个丫鬟飞快上前来掏出 什么东西一甩, 我彻底丧失了意识。
再次醒来我已经不知过了多久, 嘴唇干的十分厉害, 四面的墙
壁提醒我眼前的困境。
我被方圆圆给绑了。
我仍不敢相信, 她怎么就敢干这种绑架的事, 她到底是什么来 头?
不透光的房间里我分不清白天黑夜, 只怕已经过去了许久, 家
里人该忧心了。
小萝, 小萝也不见了。
我极力忍耐着不适与口渴, 昏昏沉沉中, 一盆水将我兜头泼
醒, 我冻的瑟瑟发抖。
我欲哭无泪, 不就是偷偷翻了个墙吗, 天地良心我连话我都没 跟沈迩讲, 至于吗? 还整上绑架了, 不会还要灭口吧?
方圆圆和走了进来。
盛烈的烛光里头, 有个丫鬟提着一个小盒子。
她皱着眉, 小心翼翼的提着那个盒子。
我心里立刻就有了不祥的预感。
毒药? 白绫? 天。
方圆圆用非常瘆人的眼神打量了我一会儿, 笑的非常诡异, 我
觉得她好像有点不太正常了。
方圆圆又笑了起来: 「朱元儿, 挺漂亮的, 不过除了漂亮, 你
还有什么呢? 」
她轻飘飘的瞅我一眼: 「没有了, 以后都没有了 …」
我死死的瞪着她, 「你想毁我容? 」
方圆圆漫不经心的蹲下, 与我平视: 「不 …」
我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 她理所当然道: 「没那么简单。 」
「我跟你无冤无仇。 」 我试图让她平静下来: 「我和沈迩也已
经和离了, 我来这里只是为了看小萝。 」
「无冤无仇 … 」 她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 突然癫狂的大笑起来。
她笑弯了腰, 笑的那么开心, 又那么悲凉, 她抹掉泪痕, 喘着 气道: 「我不会让你知道 …我怎么会让你知道, 我要让你就这么 浑浑噩噩的死掉, 让他后悔一辈子 …对啊让他后悔一辈子 …一辈 子! 」
她声音越来越大, 盒子里的东西竟然打出吱吱吱的各种声音 …
是活物!
老鼠, 数十只老鼠兴奋的抓蹭着木盒子, 我头皮发麻, 感觉浑
身血液一瞬间凝固。
42
有人将我手脚绑住, 那一刻, 我觉得我脑子里瞬间炸过什么。
「安朝哥, 你身上怎会有这么重的一股血腥味? 」 我捂住鼻 子, 有些难受。
徐安朝皱紧眉头, 「元元, 离我远一点, 我刚去了仵作那儿, 这血腥味怎么洗都洗不掉。 」
原来是云州忽然出现了一个离奇死亡的病例, 死者生前高热,
身上还有一个小小的咬痕。
仵作衙门们都怀疑这是被某种毒物咬的, 是中毒而亡, 只是一
直在找到底是什么毒物。
徐安朝低声道, 「我曾在医书上看到, 数十年前胡国曾爆发一
场鼠疫, 死伤无数, 那老鼠被唤作毒鼠, 体型非常小, 不易察
觉。 咬伤会引起病人高热, 最后不治身亡……不过我也没有把 握, 因此没有告诉别人, 元元, 你最近可一定要小心。 」
……
我是小心不了了。
体型微小却尖牙瘆人的老鼠们缓缓爬来。
来不及害怕, 来不及颤抖!
我用尽全身力气扶着墙站起来, 奋力跃起, 重重的踩在遍地的
老鼠身上, 顾不得令人作呕的血肉, 顾不得脚下粘腻的触感,
我一次又一次疯狂的与老鼠搏斗。
我精疲力尽之时, 有尖锐强烈的痛意袭来, 那是老鼠的齿, 嗫
在我的肉上。
我痛的尖叫起来, 奋力骂道: 「方圆圆, 你这个猪狗不如的禽
兽! 你不得好死! 」
方圆圆隔着栅栏, 抱着肩, 微笑着望着我。
我的头发衣服全被汗水打湿, 剧烈而持续的痛意持续不断, 我
意识逐渐模糊了。
我全身已经是遍布血污, 分辨不出衣裳的颜色, 原来不得好死
的人, 是我。
我大概 …是真的要交代在这儿了吗?
所剩无几的几只老鼠终于还是爬上我的脚, 我已经精疲力尽,
再也甩不开了。
我缓缓闭上眼, 灵台却一片清明。
耳边, 有人癫狂的哭泣, 有人诡异的尖叫, 血肉扎进屠刀里,
又狂风骤雨般激烈又羽毛般轻柔不舍的吻离。
元元, 元元, 我的元元啊。
小瞎子, 是你在哭吗? 你怎么哭啦?
你好吵啊 …我想安静一会儿。
44
你知道瞎子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吗?
错啦, 不是闭上两只眼的一片漆黑, 而是你睁一只眼闭一只
眼, 闭上的那只眼睛所感受到的, 正是瞎子的世界。
是什么呢? 不是黑暗, 是虚无。
与其说瞎子生活在黑暗里, 倒不如说瞎子生活在虚无里。 这听
起来很寂寞。
沈迩就是生活在虚无里的瞎子, 很寂寞, 对吧? 更寂寞的是, 没有人懂瞎子的感受。
害怕自己没有眼睛, 害怕自己吓到别人, 害怕一切未知的东
西, 害怕 …未知的情愫。
他喜欢他的妻子, 纵使娶她时叫他又发愁又欢喜。
她活泼温柔, 她带领他领略世界, 她告诉他什么叫太阳, 什么
叫月亮, 什么是火, 什么是光 …
所有一切他不曾见过、 体会过的万物人间。
他猜她呀, 是最最好看的小姑娘, 像花那么好看, 像水那么干
。
真抱歉呀, 沈迩挠挠头, 他能想象的最美最美的形容, 全在这
儿了。 给那个可爱的小女孩, 真是不够呀。
他怎么会不爱她呀。 可是他的爱, 藏了多少的小心翼翼, 多少
的不可见人, 多少的心酸无助, 只有他自己知道, 每个夜里,
他知道。
45
景和三年, 鼠疫爆发, 云州大难, 生灵涂炭。
文县作为鼠疫最先发病区, 被迫成为了重症病县, 幸免于难的
人全部逃离, 所有的病人被集中起来, 有重兵把守以及专人治
疗, 防止鼠疫蔓延。
陛下甚至亲临文县, 徐安朝临危受命, 接过治疫大任。
所有人四处找不到我, 又见我许久前准备好的书信, 上面写着
我要逃婚, 便以为我真的逃走了, 并未多过忧虑, 在官府的帮
助下离开了云州。
我还真是庆幸, 我从一开始就打算着逃婚, 所以早早的就写好
了辞信, 我那么肯定的想要拒绝徐安朝。 不光是我们身份的云
泥之别, 更多别的什么, 我大概明白了, 是沈迩罢。
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那一刻, 我在想什么?
我在想, 沈迩呢, 他为什么不来救救我, 算了, 他还是不要来
了, 我这样凄惨……
在这样的纠结里, 我闭上眼, 听见了小瞎子的出现。
他到底是把方圆圆怎样了, 我可能已经猜到了, 那痛苦凄厉的
惨叫声实在令人心生胆战。
我知道, 我为什么一定要拒绝徐安朝了, 除了拖累不拖累的
话, 更重要的原因。
当然, 我也是醒来以后才知晓的, 此刻, 我正躺在我新婚的那
张床上奄奄一息。
「你 …快逃吧。 」 我喉咙干痒的不行, 说一句话要咳好几声, 我 捂住嘴。
我使劲捂着嘴巴, 腥甜的液体涌出喉头, 我拼命想要咽回去,
可还是迟了。
一滴一滴的, 比血还要灼烫的液体, 滴在我的手上。
我艰难的挥开他: 「走开呀你 …男儿有泪不轻弹, 懂吗? 」
「不懂! 」 沈迩的脸上混合着泪痕血渍, 狼狈极了, 他的声音 还带着哭腔, 他摸索着过来, 搂住我的手臂。
冰凉的脸颊贴住我滚烫的手。 泪珠斜斜滚落, 颤抖又固执的
说: 「我亲了你, 还给你换了衣裳, 我已经……逃不了了。 」
「流氓。 」 我偏过头去, 却又忍不住想笑, 笑着笑着, 眼泪又 莫名其妙的掉了下来。
谁能想到, 兜兜转转, 我们就剩最后一点时光, 还要用来吵架
。
不过, 这样也好, 我至少……至少还来得及告诉他一声, 我喜欢
沈迩。 很喜欢, 很喜欢。
沉默了许久。 他睁着那双泪水浸润的动人双眸, 睫毛忽闪忽闪
的, 好像在盯着我看, 又像是做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决定。
「元元, 你知道, 我认识你多久了吗? 比你认识我, 要早很久 很久。 」
46
那一年, 上元灯节, 亦是他的生辰。
这是娘亲第一次带他走出家门, 他害怕的紧紧攥住娘亲的衣
角, 却又新奇的瞪大了一双小鹿似的眼眸, 什么都想碰碰。
娘亲很忧愁, 小瞎子感觉到了, 因此他很乖巧的躲在娘亲身
后, 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一团小拳就这么揪着裙摆, 可是娘亲走的那么快, 那么急, 他
跌跌撞撞的, 无措又慌乱, 他觉得娘亲可能是不想要他了, 他
们说, 慧姨娘生下了一个健康聪明的弟弟, 爹爹很喜欢他。
他想开口问, 娘亲, 你当真不想再要小迩了吗?
可是他没有说, 他紧紧抿着唇, 只是摆设的眼睛却偏偏会流
泪, 多么可笑。
周围人潮汹涌, 他很快被迫松开了手, 松开的那一刻, 他仿佛
丢失了救命稻草, 他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 哭声却也淹没在了
人声鼎沸中。
一如他对自己残缺的厌恶憎恨, 他也被所有人厌恶着憎恨着。
他被踩踏, 被挤走, 被厌弃, 今夜万家灯火, 璀璨夺目, 而他
是一支永不明亮的蜡烛。
47
「桃之夭夭, 灼灼其华。 」 男童沉稳而又安静, 正低低轻轻的 诵读着手里的诗卷。
「桃之夭夭, 灼灼其华。 」 小女孩举着要卖的花, 脆生生的跟 着捣蛋, 「桃之夭夭, 灼灼其华……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
「你能不能安静一会儿? 」 男孩无奈又满是宠溺, 他停了下 来, 像是在逗她玩, 「元元, 知道下一句吗? 」
「小看我? 」 被叫做元元的小女孩咕哝几句, 「之子……之 子……咦? 」 她忽然发觉人群里那个被夹着往前带的小男孩, 脸
上满是泪水, 像在无助又无声的哭泣。
「喂, 还好吗? 」 小女孩冲了过来, 挥手挡开拥挤的人群。
她嗓门洪亮, 动作粗鲁, 人们自然纷纷避开。
他们俩, 就在这人声鼎沸的路中间, 相遇了。
48
他其实并不太喜欢活泼的女子。
可是在爹爹为他寻觅良缘之时, 那个叽叽喳喳的, 叫作元元的
小女孩, 不由自主的浮现在他脑海里。
他一开始就知道, 元元, 是有良人相配的, 他文采斐然, 抱负
远大。 而她善良开朗, 活泼可爱。
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而他就只能躲在暗处, 听一听他唤她, 元元。
元元又学会新字啦, 真聪明。
元元卖花挣了好多钱, 真厉害呀。
是呀, 她真的很好 …很厉害
……
知子莫若父, 他的一颗七窍玲珑心, 做父亲的, 如何会不知?
那年将小迩送回来的小小卖花童, 小迩虽再未提起, 却仍挂念
在心, 只是小迩生性冷淡, 父子间的隔阂已经如海般深。
何况小迩自卑敏感, 纵使他如何欢喜, 他也不会告诉旁人。
没关系的, 他会替他悄无声息的办到。
「小迩, 我已经替你寻了一门好良缘……」 沈老爷低声道, 「你 认识的。 」
沈迩未听完话, 眉头便已然蹙起, 「我不要……」
「听我说完。 」 沈老爷拍了拍他的肩膀, 语重心长道, 「你迟 早也是要娶亲的, 况且你现在也不小了, 将来我若走了, 有谁 还能照顾你呢? 」
沈迩面上微寒, 咬紧了唇瓣, 并不吭声。
沈老爷知晓儿子定是怕拖累了别人姑娘, 所以才这样抗拒结
。
可若是他知道, 这位姑娘便是自己心心念念的元元, 他会是何 等的高兴?
沈老爷光是想一想, 心里边就已经激动的心潮彭拜。
他这一辈子, 最对不起的除了发妻, 便是这盲眼的儿子, 他不
论如何, 也要替儿子圆了他这唯一的期盼。
他唯一的期盼。
沈老爷絮叨了许久, 末了, 意味深长道, 「那姑娘, 你也认
识, 就是元元。 」
沈迩冷着的一张脸蓦然生出一丝茫然, 他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
间, 睫毛颤的厉害。
沈老爷了然于心, 只微笑道, 「我已经派人去下了聘, 下月初
十, 你便预备好吧。 」
沈迩在那一瞬间想到了元元, 可很快他便否决了心中的想法,
即便是这样, 他的心仍旧颤的厉害, 直到沈老爷迈步离开, 他
仍久久不能平静。
元元? 是方圆圆吧。
想到这里, 沈迩弯了弯唇角, 那个继母的侄女, 自小到大, 没
少欺凌他, 想不到, 父亲说的良缘, 是她。
真叫人心寒。
他打定主意, 若是她敢嫁, 他定叫她后悔万分。
他闭着眼诵读着经书, 任由喜娘百般劝说, 清秀疏朗的眉目像
寂静的古塘, 不曾泛起一丝涟漪。
「公子, 奴婢晓得您是不愿这门亲事的, 本说因着您的不便,
已经是省去接亲这一步了, 眼下姑娘已经到了府跟前儿, 您是
万万不能不去了啊……」 喜娘也顾不得忌讳不忌讳了, 焦急的走
来走去。
这沈公子, 怎么油盐不进的, 小小年纪, 像个入定老僧似的!
「朱姑娘家人说了, 您……」
「你说什么? 」 沈迩霍然睁开双眼, 急急问道, 「什么姑
娘? 」
「朱 …朱姑娘啊 … 」 喜娘被他吓了一跳, 连忙回答, 「有何不
妥? 」
「是城南穷人庙那位卖花卖药材的姑娘? 」
喜娘犹犹豫豫, 「她虽家贫, 可能干又聪敏……」
一卷经书, 跌落在地。
「公子, 你去哪儿? 」
沈迩一阵风似的冲出去, 又旋风似的转回来, 急切的摸出白
。
新婚之夜, 她自称元儿。
沈迩一直以为她的闺名是元元。
原来她不是元元, 她只是徐安朝的元元。
他抢了那个人的元元。
他羞愧又沉痛, 每当她躺在自己的身旁安然熟睡, 他的心里便
会陡然升起恐惧。
若有一日, 元元知道是他的父亲以这样龌龊卑鄙的手段胁迫她
嫁进沈家, 她会作何反应。
她 …会哭吗?
她会离开。
他是如此的肯定, 却又是如此的哀愁。
49
沈迩捧着一碗热粥, 递一勺到我唇边的时候, 我还没来得及问
他粥是哪来的, 徐安朝便突兀的立在门口。
他神色匆匆, 凝重的皱着眉头。
「你怎么来了? 」 我自躺椅上勉强坐起, 沈迩的手微微一抖, 我这才瞥见他白皙的额上脏兮兮的灶灰。
我想伸出手去替他擦一擦, 他却忽然垂下头, 退后几步, 转身
离去了。
「官府发的药, 你每日都在喝么? 」 徐安朝轻声道, 「朱元
儿, 你真是不听话。 」
我鼻子微微一酸, 不知是他这话我听过太多次了, 还是我此刻
才能真正体会沈迩心中的卑怯。 他好像从始至终, 都在推开
。
好不容易, 敞开心扉了, 结果我又没死成。
「我每天都在喝。 」 我抽了抽鼻子, 有点担心小瞎子了, 想起 小瞎子, 就不免想起一些另外的事, 「你骗我。 」
徐安朝略一挑眉, 立刻明白了我说的是什么, 他走到我身边,
「我觉得我做的, 还不够。 」
「比起他的父亲对我的所作所为, 这又算得了什么? 」
我望着他, 一字一顿道, 「不论如何, 沈迩都是我的 …我爱
他 … 」
徐安朝转过头去, 沉默了很久才低声道, 「我知道了。 」
我眼眶微红, 喃喃道, 「对不起。 」
千言万语, 最后我想说的, 只有一句对不起。
50
徐安朝走后, 我静静的坐了很久。
粥凉了许久, 我喊沈迩, 沈迩也不出来。
我艰难的爬起身, 一瘸一拐的走向房里。 病虽好的差不多了,
但仍是终日无力,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
沈迩不在房里, 我拖着身子坐在窗前, 气的一口气喝了一壶
。
透过窗户, 青翠竹林里, 怔怔的站在竹下, 一双眼, 在冬日难
得的阳光下, 有浅浅的琥珀色的光。
他真漂亮。
「沈迩! 」 我挥了挥手, 尽管他看不见, 我仍挥舞着手臂, 欢 快喊道, 「快——过——来! 」
我敢说我这辈子没见过他跑的这么快过, 他跌跌撞撞的绕过稀
稀拉拉的竹子, 隔着小窗, 他似乎想要扑进我怀里。
我搂住他的脖颈, 在他耳边轻轻道, 「刚才我说什么你听见了
吗? 」
沈迩迷惘抬起眼睫, 沉默的摇了摇头, 他的手, 托住我的腰,
似乎还在颤抖。
「我说。 」 我朗声说了一句, 然后低下头吻住他冰凉唇瓣。
「我爱你。 」
这一句, 足够细微, 却也足够让小瞎子愣住。
哈哈。
番外篇
沈迩和元元的女儿在好几年以后才出生。
其实沈迩不想要孩子, 一是元元得了鼠疫以后身体大不如前
了, 二是 …
「你摸摸她, 她好可爱, 跟你一样漂亮。 」 元元满意的抱住女 儿, 她就说, 沈迩的孩子肯定很可爱, 不生一个真是可惜了。
看这圆溜溜的大眼睛, 纤长的眼睫, 吹弹可破的肉肉, 跟她爹
简直一模一样。
沈迩做了父亲, 却好像没有多大的喜悦, 眉眼间淡淡的忧愁挥
之不去。
他好像有点害怕, 伸出手去还没碰到, 又缩了回来。
元元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想起某一年带着他去触碰火, 他的表
情也是如此。
沈迩幽幽叹了口气, 欲言又止, 「元元, 她 …」
元元靠在他怀里, 软软道, 「怎么了? 」 。
「元元 … 」 沈迩低声道, 「我好像跟你说过 …我生下来就看不
见。 」
「我知道。 」 元元蜻蜓点水般的吻了吻他的睫羽, 轻声安慰 道, 「大夫说了, 我们的宝宝不会的。 」
沈迩的担忧一直持续到女儿渐渐长大, 元元发现, 他甚至还悄
悄的替女儿刻了书卷, 将房间里所有的不必须的东西全部清了
出去。 简直是为了孩子做好了一切准备。
元元简直哭笑不得, 却又不好多讲什么。
好在女儿确实如大夫所说的健康, 尤其是那一双眼睛。
翦水秋瞳, 眸光似梦。
元元看着父女俩脸贴着脸玩游戏, 常常调侃沈迩, 「迩迩, 我 总算知道了, 你的眼睛本来应该是什么样子了。 」
沈迩闻言, 微微有些羞涩, 「也许, 没有桃桃那么好看。 」
哼, 现在在他心里, 他的宝贝女儿是天下第一美人啦?
元元简直是爱死了他这副少年气的模样, 恶狼扑食般的扑进他 怀里, 不害臊的问, 「所以, 咱们再生个花花? 」
沈迩脸彻底红了个透, 期盼又热烈的爱意目光, 他看不到, 却
能感觉得到。
沈迩笑着点头, 干脆道, 「好呀。 」
桃之夭夭, 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 宜其室家。
那个磕磕绊绊背诵桃夭的小花童, 竟然真的……
来到了他的生命里。
徐安朝番外
状元荣归故里。
还带回来一个小媳妇。
听说这小媳妇是他的青梅竹马, 两人自小一块长大, 为了这小
媳妇, 状元拒了公主的婚呢。
这可成了个大八卦, 一下在十里八乡流传起来。
「哎哟你们都不知道! 」 茶摊上的大妈激动的手舞足蹈, 「那 状元郎和他的媳妇就住在我们家隔壁, 我看着他俩一块长大 的, 可配了这两人! 」
围观群众炸开了锅, 「他俩成亲了吗? 没成亲女子就跟着状元
去考学了? 」
大妈瞪了好事者一眼, 「人家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跟你有什么 关系, 再说了, 人家就是一块去京城, 你想的那么多呢? 」
「就是就是 …」
「当时啊, 我是亲眼看见状元郎依依不舍的, 跪着求姑娘的 爹, 想把姑娘带在身边……太感人了 …」
「那状元郎还要给姑娘办婚礼的呢 …」
「走吧。 」 有人低声道, 将手搭在那年轻公子身上。
那公子一身白衣, 如梦初醒一般的睁着那双无神的眼睛, 迷惘
的抬头望去。
「真好 … 」 他低声喃喃, 笑得很浅, 「他们终于在一起了。 」
是啊, 他们终于在一起了。
沈老爷知道他是高兴的, 可是为什么他笑着笑着, 眼睛就红
了
。
「元元, 我不想去了……」 徐安朝按住她的肩膀, 有些慌乱, 「我们不去了, 好吗? 」
「为什么啊? 」 元元不解的看着他, 「沈家人不是邀你去题字
吗? 为何不进去? 」
徐安朝猛然的心悸, 十分难受, 他低声道, 「我也不知道 …我不
知道 …」
是一种恐惧, 更是一种直觉。
好像她一踏进去, 他从此就要失去她了。
元元转过去看了一眼那沈家的高楼, 不知为何有些发怔, 良 久, 她回过头轻声道, 「咱们回去吧。 」
高楼之上, 有人浅浅的一声叹息。
万般……皆是命。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