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人应该怎样读《诗经》 「适合现代人读的书」

先讲头两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民国时期的大文学家、学者废名先生对这两句有一个很好的说法。他在一九五一年离开北大之前开过一次课，写了一个很简单的《诗经》讲义，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真好啊，主语、谓语、宾语都有了。中国诗歌跟散文的语法是不一样的，但“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这句诗里，主语、谓语、宾语都有。

昆曲著名剧目《牡丹亭》里有一出“闹学”（《闺塾》），其中讲到《诗经·关雎》这篇。剧中一个老先生（陈最良）穿着长衫，说：“雎鸠是个鸟啊!”老先生说得没错，雎鸠确实是鸟。“雎鸠”者，鸟也。“关关”者，雎鸠之声也，现在听不像鸟叫，因为两三千年过去了，语音发生了变化。古人怎么念，无从知晓。“关关”其实是“间关”，唐诗里也用这个词。白居易《琵琶行》里有“间关莺语花底滑”，是形容音乐最高明的境界。“间关”和“关关”从音韵学上来说是对等的。“间”和“关”的声母，在古音里很近，后来才有所分化。

“关关”是叠字，“间关”是连绵。上古汉语里，叠字和联绵词都是形容词。阅读《诗经》作品，我们要明白这一通例。

“雎鸠”是什么鸟呢？这个问题讨论了两三千年，迄今尚无定论。《毛传》是西汉年间“古文经学”的代表作，是注释《诗经》最有名的一本书。《毛传》说雎鸠“挚而有别”，意思是夫妻俩感情特别好，但还是有“别”。后人甚至附会说雎鸠鸟的巢也很特别，有两个卧室，雄鸟跟雌鸟各住一个，就像今天的夫妻分居。我们现在经常能看到一些探索节目，对自然界的了解比古人更多。我很喜欢看《动物世界》，但还真不知道有这样一种鸟。有人说，照《毛传》的意见，“雎鸠”应该换成“鸳鸯”，这样一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就成了“关关鸳鸯，在河之洲”。我不同意这个说法。“鸳鸯”这个词在《诗经》里出现过，如果“关雎”就是“鸳鸯”的话，“诗三百”第一篇的开头何不直接写成“关关鸳鸯，在河之洲”？我认为雎鸠是鱼鹰一类的鸟。首先，《左传》记载了鲁昭公十七年郯子和昭子讨论“少皡氏鸟名官”的事情。郯子和昭子讨论的是上古的职官制度。“名官”就是给职官命名。郯子说先王“名官”的方法各不相同，郯子的祖先少皡氏就是“以鸟名官”的。郯子说过一句：“雎鸠氏，司马也。”也就是说其中有一种官叫“雎鸠氏”，也就是“司马”。“司马”是春秋时代的官名，是军事首长。这说明“雎鸠”应该性情比较凶猛。

其次，“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何以可以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涉及中国古人的观念。河南临汝出土的一件仰韶文化庙底沟类陶罐上，有一幅图案：一只鱼鹰类的鸟（有人说是鹳）叼了一条鱼（这件陶器现藏河南省博物馆）。出土文物能保留到今天是很偶然的。并不是一个时代的所有东西都有机会传下来。传下来的东西，和它那个时代比起来，简直是沧海一粟。在沧海一粟的出土文物上，为何有这样一幅图案，这是值得研究的重要问题。难道仅仅是因为用鱼鹰捕鱼，那个时候的人就在陶器上画了这样一幅图案吗？恐怕不是如此简单。《诗经》里有很多篇目提到鱼和鸟，而且鱼和鸟经常一起出现。闻一多先生指出，《诗经》里的鱼和鸟都是一种象征，暗示着男女关系（《说鱼》）。因此，用“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大有道理的。后面两句讲男女之事，前头两句说鱼鹰捕鱼，相关性就在于鱼和鸟是对性的暗喻。

鉴于以上两条理由，我倾向于认为雎鸠是鱼鹰一类的鸟，而不是鸳鸯或者天鹅。

这里讲一下《诗经》的取兴问题。举两个例子：《诗经》有一篇《召南·鹊巢》，前两句也是用来起兴：“维鹊有巢，维鸠占之。”喜鹊有一个巢，鸠鸟过来，巢就占满了。有学者说这首诗是写第三者抢别人丈夫的，这样讲就真是把《哈姆雷特》讲成《唐伯虎点秋香》了。“维鹊有巢，维鸠占之”和成语“鸠占鹊巢”，并不是一个意思。“维鹊有巢，维鸠占之”为的是兴起后面两句“之子于归，百两御之”。后两句是讲新婚宴尔、夫妻好合的。诗人取兴，只不过说鹊有了一个巢，鸠就来了。

还有一篇《豳风·狼跋》，是歌颂像周公那样的大贵族的。里头有两句：“狼跋其胡，载疐其尾。”“胡”是指颔下的赘肉，“跋”和“疐”都是踩踏的意思。这两句是说狼长得很肥胖，往前走一下，就把自己下巴下面的肥肉给踩到了，往后退一下，又踩到了自己的尾巴。有人说这是一首讽刺诗，比喻统治阶级跟豺狼一样贪婪，这首诗是劳动人民咒骂统治阶级的。这样讲，也是“没文化”的表现。《诗经》是当时贵族的读物，细读这首诗，我们会发现它根本不是讽刺诗，而是描写领导人的，是一首歌颂的诗。因为“狼跋其胡”是写贵族的威仪啊!《诗经》里常常写到“硕人”，那时以丰肥为美。对于《诗经》的取兴，切不可脱离时代背景来讲。

回到《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关关叫的雎鸠鸟啊，在河里的小洲上”。多简单啊!跟“床前明月光”一样简单。前文说过，这八个字是起兴。

“兴”是最具《诗经》特色的艺术手法。朱子说：“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辞。”也就是说，前面两句只是一个话头，后面的两句才重点。“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这两句是要引出后面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两句。一篇爱情诗，为什么要从鸟写起？这就是“兴”。“兴”，一般是拿自然界的事物，来引起诗人内心的某种感情。古人和自然关系密切，万事万物随时随地触发着诗人的情感。你看春天来了，连鸟儿都在谈情说爱，人可不能闲着。朱子注这篇，就直接说：“关关，雌雄相应之和声也。”既以雌雄相应起兴，所引起的必是男女好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漂亮的小姐啊，是先生的好配偶”。“窈窕”是叠韵联绵词（两个字韵母一样），意思是漂亮。《诗经》里的动词、名词一般是一个字，如果是两个字的词，而且读起来声母或韵母差不多，那就是联绵词。读古书有一条规律，尤其读《诗经》，联绵词多是形容词。《楚辞·九歌》里有一篇著名的《山鬼》，其中有一句是形容美女的，“子慕予兮善窈窕”，你爱慕我什么呢？你爱慕我长得好啊!“窈窕”就是“苗条”（按：“苗条”的本义未必指瘦），就是长得好。这是最自然的表达方法，但是读起来就是好，这就是《诗经》的高明之处。

[作者介绍]

檀作文

作家，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北京大学中文系攻读古代文学博士。现为中国诗歌研究中心专职研究员、诗歌教育与传播工作部部长，中华诗词研究院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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