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书画鉴定专家
浩气荡寰宇 缣楮散清芳
《清代七百名人传》把林则徐列于“国事·边务”条中,而对其政事之余的其他才能则没有涉及。其实,林则徐除了是一位重要的历史人物和有远见卓识的政治家之外,他在朝野之间亦以雅擅书法而闻名。
林则徐(1785—1850)为福建侯官人,字元抚,又字少穆、石麟,嘉庆十六年(1811)进士,官至湖广总督、陕甘总督和云贵总督。道光十八年(1838),林则徐受命为钦差大臣,赴广东查禁鸦片,“民沾其惠,夷畏其威”,揭开了中国近代史的第一幕。林氏精于诗词、书法,著有《云左山房文钞》、《云左山房诗钞》、《使滇吟草》等,所遗奏稿、公牍、日记、书札等辑为《林则徐集》。
林则徐从爱国重民思想出发,锐意改革,勇于开拓,在军事、政治、经济、文化各个领域都有杰出的贡献。但在书法上,林氏却鲜有改革开拓的气派。确切地说,他是个守成派。从整个清代书法史来看,嘉、道之前为帖学期,嘉、道以后为碑学期。碑学期又分为唐碑期(嘉、道之交)和魏碑期(咸、同至光、宣)。林则徐的书法,体现了清朝嘉、道年间唐碑期的风貌,尽管受世人喜爱,但在晚清书坛上只被推为“能品”。这是由他所处的时代背景和文艺主张所决定的。
林则徐做诗,主张“诗不矜奇善道情”(《题黄杏帘襄阳诗后》),其名诗“力微任重久神疲,再竭衰庸定不支。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谪居正是君恩厚,养拙刚于戍卒宜。戏与山妻谈故事,试吟断送老头皮”(《赴戍登程口占示家人》),格律严谨、忧时悯民、豪爽俊逸,体现了作者的诗学主张。但有人评其诗追求稳切,对仗工整,流于纤巧以至呆滞而缺乏创新。而这,正是我们对其书法的总体印象。林氏对于书法,亦主张远离矜奇,对明朝的“龙蛇体”持否定态度,形容其“坠入恶道,当为喷饭”(《云左山房文钞》)。
嘉、道年间,尽管“馆阁体”已到了垂死僵化的地步,但对于谋求科举仕进者而言,却是必修的基本功。“馆阁体”取法于成熟的唐朝楷书,而后进一步程式化,大小一律,纵横齐整至极,用笔、结体亦力求匀称、规范。林则徐早年经历过科举考试,与众多谋求仕进者一样,经过严谨的“馆阁体”修炼,因此对于唐人楷书有深刻的认同感。他在《跋沈毅斋墨迹》中表达了以唐人立身的取法主张:“或谓学唐书者,专从事于间架分布之间,晋魏风流去之弥远,能真而不能草,宜碑版不宜翰札,此言诚然。然初学临摹,辄舍唐人矩范,而踖等于钟(繇)、张(芝)、羲(之)、献(之),是犹未能立而使之疾行,僵卧必矣!”(《云左山房文钞》)可知林氏主张学习书法先从唐代楷书入手,然后上追“晋魏风流”。换句话说,林氏将唐楷作为习书的“立身之本”。
林氏的这一主张,基本代表了清代帖学一派书家特别是谋求仕进者的立场。但遗憾的是,由于受科举的影响,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在以唐人为初学书法“立身之本”的同时,也将其作为终身的“立身之本”,最终止步于“晋魏风流”的殿堂之外。也就是说,他们从唐人书法入手后,随即向“馆阁体”书风疾行靠拢,到头来不仅与“晋魏风流”背道而驰,而且连唐人书法的精华也散失殆尽,最后“僵卧”于唐人书法之下!这是清代大多谋求仕进者书法的归宿。当然,也是林则徐书法的归宿。
林则徐书法
林则徐书法出自欧阳询。欧书纤浓得中,刚劲不挠,有正人执法、面折廷争之风,正合林氏刚正不阿的性格。他将欧书清新静穆的章法、雄强峥嵘的结体、浑厚坚挺的用笔三者统一在一个完整的艺术体中,充分展现了欧字内(注字1)紧劲和奇崛峭拔的风姿。为官后的林则徐或许认识到欧字过于刚劲的不足,进而谋求改善,进一步追求“刚柔相济”之道:“愚意有刚柔相济之道,取《皇甫碑》、《灵飞经》二种帖,每日早晚更端临写,则骨干风神可以两得。”(《云左山房文钞》)林则徐于《皇甫诞碑》用功极深,1980年于福州出土的林则徐摹《皇甫诞碑》即是证明;而他之所以同时临习《灵飞经》,就是为了追求以柔济刚之效。
但是,以柔济刚并没有给林氏的书法带来真正意义上的转变。他所强调的“柔”,只是加速了其用笔技巧的“精熟”。一方面,林氏通过大量的书写实践增进“精熟”。从其曾孙林大任在《林文忠公手书经咒日课》后的跋语,可见林氏用笔“精熟”之一斑:“先文忠公早岁以文字受知于张兰渚中承,遂佐其幕府。
尝以急促之时,治繁重之务,振笔累千言,精神贯注,略无疏懈,张公叹为奇才。”另一方面,林氏通过不断总结技法促进“精熟”:“此亦惟于腕下作功夫,无他谬巧也。盖笔提得起,有操纵向背,有起伏顿挫,则体直而无不挺,神现而无不秀。秀则不滞,挺则不俗,而墨气之鲜润即随之矣。凡一横一竖,除欹侧以取势外,无不贵乎注笔者,转处、钩处亦然,先注后转,则力足而不剽。”(《云左山房文钞》)林氏如此强调“腕下功夫”,斤斤计较于用笔得失而不上溯“晋魏风流”,最终导致了其用笔技巧机械化的“精熟”。董其昌《画旨》云:“字须熟后生。”但林氏却用“熟后熟”将其书推向了“俗”的边缘。
林则徐书法
林则徐这件行书轴(见下图)便是在其以唐人立身、刚柔相济、用笔精熟等理念指导下创作的书法作品。此作为纸本,纵121.3厘米,横62.7厘米,现藏南京博物院。他在轴中写道:“春之日,吾爱其草薰木欣欣,可以道和纳粹,畅人血气。夏之日,吾爱其泉渟渟风泠泠,可以蠲烦解酲,起人心情。
山树为盖,岩石为屏;云从洞生,水与阶平。”此作钤“遍历回疆八城”印。“回疆”是维吾尔等民族的生息繁衍之地,由此可推知这件是林则徐谪戍伊犁之后的作品。在经历了政治风雨之后,林则徐胸襟更见豁达,心境归于平静。于是,其书法开始了风格上的变化,即由早期以欧字为主、兼及米芾的欹侧取势转而为赵孟頫的平正取势。
赵孟頫书法的意义在于将书风导向复兴“古法”。他将北宋书家的抒情冲动重新导向汉字的造型意志,从而在书法的意与法、时间与空间、抒情与造型之间实现再一次的平衡。禁烟运动的失败是林则徐人生的一个转折,也是其书风由奇崛转入平正的分水岭。该行书轴直接取法于赵孟頫,极意结构,敛纵得度;节奏舒畅,体势开张;章法疏朗,气贯势连;入笔、行笔、收笔、留驻、转折、提顿、牵丝与枯白都极有特色,笔力强劲而有弹性,充分体现了作者从容淡定、不尚浮华的心态。
不可否认,林氏此作已消褪了早期“八面出锋”的风发意气,用笔精熟而趋于简化,结体平正而趋于匀整。董其昌在《画禅室随笔》中说:“古人作书,必不作正局。盖以奇为正,此赵吴兴所以不入晋唐门室也。”董其昌直接指出了赵孟頫书法但求平正匀整的不足。应该说,这也是林则徐这件行书轴的不足。
而今,林则徐流传于世的片纸只字都弥足珍贵。这其中的原因,除了其艺术上的“笔妙”以外,更重要的是人们钦服其不屈的民族精神。正如清人李元度在《国朝先正事略》中所说:“求题咏者虽踵接,不暇应也。至是始得肆意,远近争宝之。伊犁为塞外都会,不数月缣楮一空,公手迹遍冰天雪海中矣……”